文汇报:您是怎么会想到申请担纲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 《抗日老战士口述史资料抢救整理》的?您当时怎么理解这个项目的意义?
张连红 (南京师范大学抗日战争研究中心教授):《抗日老战士口述史资料抢救整理》是2015年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其实,早在2000年,我们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就开始做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口述历史了。幸存者是个很大的概念,其中也包括了参加南京保卫战的抗战老兵。在做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口述历史的过程中,我们已经认识到做抗战老兵口述历史的重要性。因为在长达14年的抗日战争里,在前面几年,中日双方的实力对比,始终处于敌强我弱的态势,战争环境非常险恶,所以我们抗日部队留下来的档案资料非常有限。我们各级档案和图书馆等部门所藏抗战期间的档案文献资料,大多偏重于记录政府主要领导人、社会上层精英和军队司令长官的活动,偏重于记录政治、军事作战重大决策和重大战役等宏大叙事,而对于诸如抗战期间,士兵衣食住行、奖惩抚恤、官兵关系、军民关系、武器装备、情报侦察、通讯联络、医疗卫生、娱乐生活、战场尸体掩埋、战时俘虏等军队生活细节,这些资料在档案文献中很难找到,因此亟需通过口述访问加以补充。我们共产党倡导的抗战是全民抗战,战争的主体是由一个个有血有肉、有父母有家庭的将士组成的,每一位抗战老兵都有一部抗战的“微历史”。在第一线与日寇拼死搏杀的抗日将士,无论是国民党军队,还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绝大多数基层官兵都是农民的儿子。他们的文化程度有限,很少有在紧张战斗的间隙写日记的习惯;就连战地书信都十分难得,很多书信可能是让战友代笔的。所以,他们作为个人在战争中经历的一切,胜仗和败仗、苦难和欢乐、绝望和信念、牺牲和爱情,都在他们的心里,能用文字和图片的形式保留下来的很少。这些年,我们采访的老兵大多数都在95岁左右,年龄最大的老兵已107岁。
他们的记忆再不“抢救整理”,对我们民族、甚至对人类来说,就永远失去了极为珍贵的记忆。
文汇报:现在各地有很多志愿者也出于一种自发的历史责任感,积极投身抗战老兵的口述历史抢救整理工作。你们作为一项国家社科基金的重大项目,在抗战老兵口述资料的抢救整理中,会特别注意什么?
张连红:我们特别注重个人口述历史的“历史价值”。此前,历史学专业人员参与抗战老兵的访谈较少,严重制约了抗战老兵口述访谈的质量。口述史研究不是简单的复原历史,而是与历史对话,是访谈人与受访人的双向互动交流。受访者在讲述历史时,受年龄、记忆和情绪等诸多因素影响,可能出现张冠李戴、前后倒置,以及片面主观,甚至故意颠倒是非等情况。正如上海社科院的熊月之教授说的,“访问者要具备良好的历史学素养、广阔的知识面、熟悉从事某一课题的专业训练,通过提问、讨论、串联、整理,使访谈资料得到补充和完善,使访谈质量得以提高。”
但长期以来,学术界访问抗战老兵的专业人员参与太少,访谈者主要是记者、作家和众多志愿者。他们虽然进行了一些难能可贵的抢救性采访,但一些口述资料尚缺少“历史价值”,甚至出现一些史实错误。因此,我们的访谈组通常由一位专业老师带领两至三名硕士生志愿者组成,访谈前要进行严格的培训,对抗战史要有必要的知识储备。访谈提纲问题非常具体,分为入伍前的个人基本情况、入伍情况等8个方面,近40个大小问题。
文汇报:在参加抗战老兵的访谈过程中,老兵哪些讲述给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张连红:只有当我们走进抗战老兵的内心,静心聆听,我们才能真正感受到当年无数年轻人弃家报国的激情热血,才能真正体验到战争的残酷无情,也才能真正触摸到历史的温度。举个例子,今年暑期我们采访一位老兵徐青(化名),他的故事令人久久无法平静,无法忘怀!
在访谈即将结束时,徐老经过再三犹豫后,面对我们七位访问者,才第一次勇敢地叙述了他一生最难以启齿的痛苦经历。徐老1922年1月24日出生于山东邳睢县,父亲是私塾老师,徐老在家中排行老五,上面有四位哥哥。1939年11月,徐老已17岁,能歌善舞,报名参加山东八路军南进支队,先做文书,1942年入文工团,是年底入山东青年训练班培训。1944年的一天,支队中10余名文工团干事集中在村中开会研究工作,突然哨兵发现几名日军押送三辆骡车经过,于是战士们决定立即打一个埋伏,几名日军稍作抵抗便弃下骡车瞬间逃走,战士们十分高兴,发现骡车驮运的是很难见到的美食,有酒、有肉,十分丰富。这些文工团里的年轻人,从没有见过如此丰盛美食,便私自决定将缴获的美食聚餐分食。殊不知,这是日军故意下毒,13名文干团干事食用后纷纷中毒,呕吐昏厥而倒。徐老记得真切,他是第二个倒下的。此事发生后,上级立即安排护送中毒者前往陇海路南,分散在百姓家中养伤,一个月后才慢慢治愈。在治疗过程中,徐老同村里负责的妇女主任岑玉兰(时年21岁),朝夕相处,萌生爱情,便很快结婚。但不知为何,中毒事件后,徐老身体出现异常,虽然结婚,但妻子却不能怀孕。据徐老介绍,中毒的13名战士中多数都出现了相同症状。此事令徐老十分伤心,他自己以及一些知道此事的战友曾多次劝说岑玉兰离婚另嫁,但岑玉兰始终不离不弃,一生陪伴徐老,直到2014年去世。徐老谈及此事,对爱妻内疚之情溢于言表,令人唏嘘不已!
文汇报:通过抗战老兵讲述,对14年抗战的艰辛是不是有新的认知?
张连红:我们在访谈中了解到,无论是国民党军队,还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一线官兵大都是一天两餐,很少有老兵回忆一天吃三顿的。平时不见肉,甚至没有菜,八路军新四军的主食经常是红薯,国民党军队的后勤保障大多比较落后。一旦战斗打响,无论是八路军新四军,还是国民党领导的军队,两三天饿肚子和鬼子拼命是常事。
文汇报:从2016年上半年正式启动抗战老兵的口述历史以来,课题组至今总共访谈了多少位老兵?其间,又有多少位老兵离世?
张连红: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课题组在江苏、安徽、山东、河南、陕西、广西等十四五个省市做了访谈,完成访谈的老兵人数已逾千人。其中,我们已知的离世老人超过40位。所以,我们真的是和时间赛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