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1月29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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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向后走,向前走

---谈毛姆的两部小说


    汪广松

    我对毛姆的两部小说 《月亮与六便士》 与 《刀锋》 久久不能释怀,总是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

    一定是有什么共同的东西在吸引我。

    《刀锋》 一开始就引入了 《月亮与六便士》,指出 《月亮与六便士》 中的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是按照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的形象来虚构,又说《刀锋》 的主人公拉里同样有一个原型,小说只是将书中人物的姓名全部换过,其他则“丝毫没有杜撰”,甚至可以作为传记资料被引用。毛姆卖了个关子,没有说这个人是谁,但据《刀锋》 的译者周煦良先生考证,拉里的原型是哲学家维特根斯坦。

    难道说这两部小说的精神背景是保罗·高更和维特根斯坦?不过,这或许只是小说家毛姆的一种写作技巧,我喜欢的只是小说里“藏着一个人”的气氛,“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如果把这两部小说合起来看,忘掉保罗·高更和维特根斯坦,那么,思特里克兰德与拉里可以看作是“和而不同”的一个人,两部小说恰好是“这个人”的两个不同向度。“这个人”在人生的某一时点突然抛弃一切,从头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思特里克兰德“向后走”,从零开始学绘画,那些后来被称为“印象派”的画,看上去“非常拙劣”,但敏感的人会意识到“这是绘画史上的一个革命”。思特里克兰德遭遇到而且抓到了这些“最初的”力量,他用一种很“笨拙”的方法来摹写它们,他为此备受痛苦。奇怪的是,这种力量似乎只能通过“笨拙”的方法、放弃所有技巧去接近,而且它最终显示出来的东西也毋宁只是“笨拙”本身。

    小说通过一位医生的转述让我们领略到思特里克兰德的最后杰作,这幅画画在四面墙上,“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展开一幅奇特的、精心绘制的巨画”。在医生看来,“这个人知道了一般人所不该知道的事物。他画出来的是某种原始的、令人震骇的东西,是不属于人世尘寰的”。这是思特里克兰德看到的“最初的世界”,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画出了它们 (最后又遗言摧毁了它们),他因此获得力量平静地接受死亡,还有他整个的一生。

    拉里是“向前走”。他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侥幸活了下来,然而见识过死亡的他仿佛越过了死亡,他要挣扎着往前再走几步。凡人的终点只是死亡,就像他的老朋友艾略特,一个忠厚的人,临死前就已经被他的朋友圈忘记了。拉里“想到他的一生那样愚蠢、无益和无聊”,他就感觉难受(不是因为死,而是因为生)。因此,死亡于拉里而言只是一个起点,他要探求生命的终极意义,追问世界为什么会有恶与不幸。

    毛姆赋予了拉里一种哲人气质,这位“哲人”游历世界,最终在印度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证悟”。小说里写道:“光线开始一点一点地,几乎使人觉察不到,缓缓透过黑暗,就像一个神秘的身形蹑足穿过树丛。”在暗夜里摸索的拉里心跳不已,他终于看到:“太阳升了起来。”他苦苦求索的、最终的景象居然就是最初的景象,仿佛在终点处回到了起点。拉里于是结束流浪,回到美国,回到人群中,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做一个普通的人。这是拉里在小说里的最终状态,也可以说是他新人生的最初样貌。

    现在是不是可以说思特里克兰德与拉里会在某一个时点相逢?

    关于 《月亮和六便士》 的隐喻,最通常的说法就是,月亮在天象征高贵,六便士则暗喻大地上的卑贱事物。《刀锋》 的意象更为尖锐,“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这两部小说的内容虽然不是对小说题目的直接演绎,但其总体氛围却指向一条无形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果我们把月亮和大地的“上下”观念打破,放平,换成“左右”,月亮和六便士之间的鸿沟,似乎就不是不可逾越的。如果把“刀锋”看成是一条直线,那么这条锋刃很难走通,一不小心就会殒身丧命;但如果是从刀的一面走到另一面,实际上只要通过一个点,而这条锋刃上的任何一个点都可以通过,刀锋就成为无数个通途,就不再是障碍。在这里,月亮和六便士指向空间概念,刀锋的前后左右是生死,相当于时间概念。

    这样说,当然只是一种文字游戏,是一种概念游戏。但除非能找到一种没有概念的游戏,否则所有的言说都不过是游戏,就像我把思特里克兰德与拉里放在这篇文章里,打破原先的时空状态,放在同一个时点上,让他们彼此互诉衷肠。

    那么,是否能够就此把他们放下来?不知道。

    拉里说他喜欢体力劳动,“不论什么时候,只要看书看不下去了,我就从事一个时期的体力劳动”。当他冲洗车子或者做修理工作的时候,他的思想就得到了休息。对我而言,写作不仅仅是一种思想,也是一种“体力劳动”,当我劳动的时候,那些苦思苦想不是增加,反而是开始减少,甚至消失,因此,在我能够清晰的地方我得到了放松,得到了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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