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1月17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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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学人;视界观

荷马的13个中文名字


《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的“和马”
艾约瑟在《西学略述》译作“和美耳”
王国维在《教育偶感》译作“鄂谟尔”
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译作“荷马”

    胡译之

    在西方家喻户晓的荷马和他的两部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直到鸦片战争前夕,才经由传教士介绍到中国。在他和他的作品传入中国的过程中,他的名字先后被翻译成和马、马和、侯美尔、贺梅尔、和美耳、河满、何满德、诃美洛思、何美洛思、鄂谟尔、鄂谟、和马洛斯、荷马种种。这些不同的中文名字究竟从何而来?不同汉字的选取,究竟是音译、字义的差别,抑或别有原因?中国人对荷马的认知经历了怎样的变迁?

    在古希腊语中,荷马的名字有两种不同的写法:¨Ομηροζ和¨Ομαροζ。它们分别来自两种古希腊的方言,以前者更为流行。盖因文献不足征,后人对于荷马的生平和历史上的具体活动不乏揣想,这也体现在对他名字含义的多重解读上。¨Ομηροζ一词在希腊语中,可以解释为“跟随”、“人质”和“盲人”三个含义,人们便根据这三个含义分别把荷马解释成了“追随领袖的人”、“作人质的贵族”和“盲诗人”。但他到底是不是贵族,眼睛盲不盲,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荷马的名字版本,比他的生平版本更多。Ομηροζ在拉丁语中作Homèrus。在属于拉丁语族的法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中,它被拼作Homère、Homero和Omero,在发音时省去了开头的“h”和结尾的“s”;在同属日耳曼语族的英语和德语里,它则被拼成了Homer,省去了后两个音节。荷兰语中的这个词,发音最接近希腊语,拼作Homerus。虽然上述诸种形近而音异,但总体来说尚属正常现象。泰西语言种类繁多,发音规则各异,古老的词汇一旦开始流传,便会因着不同的传播次序、文化差异和语言变化,衍生出不同的形式。因此,当这位诗人最初被译介到中国时,他的中文名字也是五花八门,译者之间少有共识。

    荷马的名字在中文出版物中,首见于《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下简称《东西洋考》)。该刊在道光丁酉(1837)正月的一篇名为《诗》的文章中,称荷马是“欧罗巴”“诸诗之魁”,译名选用了“和马”二字。《东西洋考》初刊于1833年8月,是来华西人在中国境内主办的第一本中文期刊。刊上文章皆不署名,参与编纂者主要有郭实猎(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等人,他们大多是以英语为母语的新教传教士。其中,郭实猎来自普鲁士,但他常年用英文写作;且郭氏虽是《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的创办者,却不是1836年以后的主要作者,该文恐非郭氏手笔。鸦片战争以前,来华西人多在广州附近活动,所习汉语方言大多为粤语,裨治文和麦都思便皆长于粤方言。在粤语中,“和”字发“ho”音,与英文的发音基本一致,“和马”二字正是来自于英文的Homer。

    《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的几位编者,在新教传教士中的地位极高,其翻译的影响力自然不可小觑。鸦片战争以后,梁廷枏编纂《海国四说》,称“希腊人马和”,译名来源正是前述的“和马”,只是不知何故将两字位置调换。1857年,《六合丛谈》在麦都思创办的墨海书馆刊印。艾约瑟(Joseph Edkins)在上面发表《希腊为西国文学之祖》《和马传》等文,用的也是“和马”。艾氏称,“和马者,不知何许人也”。又称其“所作二诗,一名《以利亚诗》,赋希腊诸国攻特罗呀十年破其城事。一名《阿陀塞亚诗》,赋阿陀苏游行海中,历久归国事,诗各二十四卷,非一人手笔”。向中国读者大致介绍了《荷马史诗》的相关知识。自1837年初见于《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和马”这个译名至少被人们使用了20年。

    不过,艾约瑟对于“和马”这一音译似乎不甚满意。1885年,艾氏在编译《西学略述》一书时,便将荷马的译名改成了“和美耳”。大约到中法战争前后,西学不再是一种禁忌,传播西方知识的著作逐年增多。除了艾约瑟的《西学略述》之外,诸如谢卫楼的《万国通鉴》(1882)、丁韪良的《西学考略》(1883)都是这个时期的重要代表。在《万国通鉴》中,荷马被译作“侯美尔”;《西学考略》中,则译称“贺梅尔”,用的都是与“和美耳”相近的译名。在这一时期,学用官话的传教士渐多,他们在音译时,也大多会对照官话的发音来选字。“和美耳”、“侯美尔”和“贺梅尔”,不但在官话中的发音非常接近,而且这也正是Homer在英语和德语中的另一种读法——[h?m?:?]的音译。它听起来很像希腊语的发音,只是缺少最后的尾音“s”。从偏好上看,以艾约瑟为代表的一大批传教士,对于希腊的原典似乎有特殊的执念。

    早在1870年代,一些身处欧洲的中国人注意到了这个身世成谜的诗人。彼时郭嵩焘正奉命出使英国,他在日记里,曾两次提到荷马。第一次是光绪三年(1877)七月初三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何满得所著诗二种,一曰谛雅得,一曰阿锡得。”即《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之谓也。第二次是十月二十一日,他在日记中写道“希腊文学盛于西土,如诗人河满及谛窝奢尔斯,皆有高世之行,而安贫乐道,遗弃一世,有类古高士之所为”。和晚清不少士大夫一样,郭嵩焘在记录译名时也相对随意,在他的日记中,一个西名有时能找到多个不同的译名。虽然后人点校郭嵩焘日记时,将“何满得”、“河满”二名皆注为“荷马”,但事实上,这两个词的音节长度不同,西文的来源也不同。“河满”无疑来自Homer,“何满得”则来自Homerids,后者一般翻译为“荷马氏族”、“荷马门徒”或“荷马的子孙”。在西方,《荷马史诗》的成书过程存在较大的争议,郭嵩焘称Homerids乃史诗作者,亦不排除他关注过荷马身份的争议,知道《荷马史诗》“非一人手笔”的可能。

    19世纪初,荷马的译名又发生了变化。1904年,王国维在《教育世界》上发表《教育偶感》一文,感叹“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因“古今之大著述,苟其著述一日存,则其遗泽且及于前百世而未沫”,如“希腊之有鄂谟尔也,意大利之有唐旦也,英吉利之有狭斯丕尔也,德意志之有格代也”。王国维是浙江海宁人,鄂谟尔、唐旦、狭斯丕尔、格代这些略显古怪的名字,很可能是他在音译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时,受到海宁方言的影响。在海宁方言中,“鄂”字的发音类似普通话的“我”。在法语中Homère的发音,就几乎与海宁方言的“鄂谟尔”一模一样;而在日语中,尽管“ホ”发“ho”音,但ホーマー带有长音,读起来与“鄂谟尔”亦有些相近。因此,王国维的“荷马”译名,有可能来自罗曼语族的Homère、Omero,但亦不排除来自他所熟悉的日语的可能。

    或许是因为王国维的光环,或是因为同样生于浙江且留学日本,鲁迅对王国维的翻译颇为认可。他曾撰文《不懂的翻译》,专门引述过王国维翻译的译名。在译指荷马的场合,鲁迅也采用了“鄂谟”的译名。这一译名甚至影响到了曾经留学英国的福建人严复。在严复的文章中,同样也用“鄂谟”或“鄂谟尔”来指代荷马,尽管这个发音与他所熟悉的闽方言、英文或官话都相去甚远。

    不过,大概因为王国维的音译仍有些生僻,一般读者还是更青睐那些简易直白的译名。所以,同时期的作品中,由和马“改良”而来的“荷马”便成为主流,其使用频率比“鄂谟”要高得多。1902年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就发出过“希腊诗人荷马,旧译作和美耳,古代第一文豪也”的感叹。尽管在1916年的《叒社丛刊》上,周作人仍然固守着希腊语的发音,坚称“希腊诃美洛思,旧译荷马”(亦有人引作何美洛思),等到1936年,钱天起在编《学生国文学类书》时,就只说“荷马或称荷马洛斯”了。待到抗战结束,“荷马”这一译名遂成共识。

    从“和马”到“荷马”的13个不同的译名,尽管源自于荷马一词在西语中各式各样的发音,其背后暗含的,却是西方学界对这位诗人身份的困惑和争议。这些译名的变迁,构成了这一西来文化符号从出现到混淆、经过反复竞争并最终定型的过程,几乎就是一部缩微的中西文化交流史。只可惜,“史书”出则“史料”亡,那些被淘汰的译名,以及它们所蕴含的信息也随之湮没了。我们很难从仅剩的“荷马”二字,去寻觅西学东渐中的嬗变和美感。现在人们仍然记得的,可能只剩下他奇伟隽永的作品和迷离的身世了。(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法学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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