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1月03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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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德馨永泽精气长存

———纪念父亲胡问遂百年诞辰


    胡 考

    纷纷雨疏又清明,每到此时,父亲的身影,音容笑貌,便会格外的清晰,恍如眼前。今年不同于往年,今年是父亲百年诞辰,虽然岁月的时轮渐行渐远,然思念之情却愈发强烈。往事虽然如烟,但有些事却深深地镌刻在脑际,永不磨灭。

    1958年,经过工商联整风之后,父亲也走出书斋,与母亲一起被分配到大隆机器厂工作。之后工厂搬迁到了周浦。父母每周回家一次,但在那时,时常无法按时回家。周六下午没课,我吃了午饭就出发去工厂,到了十六铺码头,乘摆渡轮过江之后,需换乘81路公交车直到终点,然后再转车,单程近四个小时,到达工厂时,已经天黑了。第一眼见到父亲,穿着一身汗渍的工装,与平时西装革履的他仿佛换了个人。八月里的炎热夜晚,灯火亮如白昼,一片火热气象,父亲和工人们扛着粗大的木头,汗流浃背,大步流星,顾不上和我说一句话。那一刻,我真的很诧异,昔日父亲在家不是画画看书,就是聚精会神地练书法,从来没见他从事过体力劳动,而且干劲十足。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给了我下星期的家用,将我送上回程的公交车,然后匆匆地又赶去上班。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由得泪水盈眶,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要为父母分忧,承担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那一年,我13岁。

    胡氏祖居绍兴覆盆桥,祖父朴斋公,家有良田,系当地望族,书香门第。我父亲自幼读私塾,喜好绘画写字。日寇侵略中国,国难当头,父亲毅然投笔从戎,参军保家卫国。时值国共合作时期,父亲在周恩来、郭沫若所在的政治部第三厅,从事文教宣传。后转战到缅甸,因感染上热带疟疾,差点丧命,不得不离开前线,留置贵阳养病。病愈后战事阻碍,归家不成,为生计所迫,开办了一间印刷厂。初始设备简陋,但是父亲做任何事情,只要决定了,认为是正确的,就会倾注全部精力,非常认真,十分努力。凭着这股不回头的坚韧劲,加之父亲懂设计和装潢技术,印刷厂很快发展起来了。之后增添设备,购买先进的机器,高薪从沪上聘请技术人才,很快成为当地最大的印刷厂。五十年代初贵阳解放后,父亲将整个工厂包括从德国进口,尚未拆箱的彩色印刷机器,悉数上交给了国家。父亲是一个有大义大爱的人,满怀一腔爱国热情,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洁身自谦,诚恳待人。这些优良的道德品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子女。

    1960年沈尹默先生在全国政协会议提议“要学点书法”,这个建议得到了领导的支持。沈老回沪后立即着手实施,费了不少周折,把父亲调出工厂,到汾阳路的中国画院上班,具体负责筹建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这项工作。在沈老的指导下,父亲思考了几天,认为“学一点书法”,最适合的莫过于在青少年中开展,于是在团市委的推荐下,研究会与青年宫合作,联合举办了上海青年书法学习班。现在看来,这是在全国范围内,第一次有组织、有规模地普及书法教育的学习活动。

    那些年,父亲一头扎进学习班,制定教程,准备教材,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从最基本的执笔、用笔、笔法、章法等基础教育入手,特别强调对传统碑刻法帖的学习,认为临摹是必须而且是重要的学习方法,临与摹的学习过程是基本功的累积,不仅仅是学技法,也是在感受优秀艺术的内涵、修养及气韵。“文化的审美眼界”是“熏”出来的,用眼睛去分析,用心灵去感受。可以这样说,你只有对传统的书法艺术多积累,才能使自己成功创出新面目,增多几分成功的希望。其次他还特别注重书法与中国文化的密切关系,让每个学员了解书法在整个中国文化体系中的演变过程,以史导艺,辨史论今,以文养字,注重功夫在字外。要求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由外及里,深入浅出地传授学习方式,让每个学员获益良多。这些教育理念是父亲以后在上海出版学校、上海美专等学校教学时都十分注重的教学要求。父亲力求书为心声,要求达到道法自然、境由心生的境界。为提高学员的书法水平,他还定期不间断地邀请一些沪上著名的书家来讲课,请有特长、有名望的学者来当老师,一时掀起了全上海学习书法的热潮。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放眼现今沪上书坛,但凡有造诣、有成就的中老年书家,几乎都出自当年有“书法黄埔”之称的青年宫书法学习班。父亲的心血和精力没有白费,他的辛勤努力,悉心浇灌,以及扎实严谨的自学理念结出了丰硕成果。

    记得,小时候住的房子,父亲住在上面的阁楼,阁楼的顶是拱形的,举手可触,上面记满了父亲随时思索感悟到的灵光一闪的心得体会。日积月累,这些心得体会写满了他睡觉的地方上面一片天花板。有时父亲半夜起身,悄悄下来,趴在桌上写到天明。父亲的 《胡问遂论书丛稿》 等有关书法的著作都是他长期探索和研究的结晶。他毕生专注于绘画、书法艺术,为了追求尽善尽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对传世碑帖几乎无所不学,数十年如一日。这种治学精神告诉我,想要做成一件事,要付出大量精力乃至整个生命。他这种锲而不舍的学习精神,深深地影响着我,感染着我,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我记得小时候学书法,父亲对我要求很严,近乎苛刻,笔管中浇注了铅锡,提腕作书半个时辰,便如同提百斤之担,常常写到臂酸手痛,苦不堪言。一撇一捺皆须有章法,不符要求必须重来。每日临写智永 《千字文》 一通,之后魏碑晋帖无不研学。我开始学画,入谢稚柳先生门下,年少贪睡,经常是父亲把我从睡梦中推醒。临摹宋人画册,必须毫发尽显。父亲言语不多,但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染力量,令我敬畏,不敢懈怠,从此我也理解了父亲在人生各个时期的磨难当中体现出的一种顽强的人生态度,也正因如此,才有了今天的我。

    十八年来,从未感到父亲真正地离开过,我在书房写字画画,仍然感到时常会和父亲“见面”,询问画的布局、字的结构……往事并不如烟,忆父岂止念平生。我常在夜晚仰望星空,看流星划过。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中,在中国书法艺术的星空里,有一颗在我心中闪耀着光辉的星星,他是我的父亲胡问遂!亲爱的父亲,永远怀念您!

    丁酉年清明于海上适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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