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1月03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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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学人;回音

评《释守仁不是王守仁》

——兼与秦蓁先生商榷


    鹿博

    古典文献的辑佚考证,是一个艰巨浩大的文化工程,常要经过众人努力才能取得一定的成绩。相应地,凡扎实去做文献功夫的学者往往是要认真恳切地对待已有考证结果,查缺补漏,辑考献疑,使古典文献的辑考工作不断臻于完善。最近见到秦蓁先生所撰《释守仁不是王守仁:阳明佚文辨析》(《文汇学人》2017年9月22日)一文,辨析阳明佚文,举证十余例,目为失误。读罢秦先生文,令人生疑。本人在此仅就秦先生《释守仁不是王守仁:阳明佚文辨析》一文中提出的十余篇辑考质疑,与秦先生商榷。

    《游海诗》与《告终辞》

    秦先生认为:“《游海诗》及《告终辞》录自《烟霞小说》本《高坡异纂》。《四库提要》评该书云‘小说之诞妄,未有如斯之甚者也’,观此诗、辞,乃言阳明南谪道出钱塘时,有二人执之欲沉江中,阳明作诗三首并遗言以寄家人。小说家言,荒诞不经,本不足怪,而《佚文》竟以入录,骇人耳目,莫此之甚。”本人以为,笔记小说作为文献考证的重要参考材料,恐不可全然否定。刘瑾遣二校追杀阳明、阳明游海遁入武夷山的事本载在阳明《游海诗》、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邹守益《王阳明先生图谱》及陆相《阳明山人浮海传》中,并不是小说家言。束景南先生早在2012年就写过一篇《正德二年阳明“游海”之谜的破译》,考明阳明遁入武夷山的全过程及阳明作《游海诗》的真相,指明《游海诗》实际上是王阳明作的一部诗集,而刘瑾遣二校追杀、阳明游海遇仙的故事本是王阳明自造,就载在他的《游海诗》中。陆相的《阳明山人浮海传》就是根据阳明的《游海诗》(还有口授)写的。《高坡异纂》中引的《游海诗》与《告终辞》就出自王阳明的《游海诗》与陆相的《阳明山人浮海传》,不是小说家言。

    《哭孙燧许逵二公诗》等

    这二首诗是束先生辑自墨憨斋主人编的《皇明大儒王阳明出身靖乱录》,并作了相关考证。而秦先生不作考证,断定《靖乱录》是小说家言,这二首诗“文辞鄙俚,岂阳明手笔哉,当是小说家之拟作而已”。按墨憨斋主人(一般认为是冯梦龙,有说为是冯梦龙之孙)编的《靖乱录》虽是一部演义传录,但史实多是据有关可信的资料编成,如写王阳明在江西平乱,就是据王天与的《平寇录》(实录)编成。写王阳明平宸濠乱,就是据《王阳明全集》中的相关资料编成。写阳明游海遁入武夷山,就是据阳明的《游海诗》、钱德洪的《阳明先生年谱》、陆相的《阳明山人浮海传》编成等。里面都有真实的资料来源,该书的历史价值早已引起学者的重视。如王阳明与钱德洪都提到阳明为平浰头发布过一篇谕文,但在今《王阳明全集》中并没有这篇谕文。束景南先生就在《靖乱录》中发现了这篇《示谕城中文》,与王阳明、钱德洪所述全合,推断这篇《示谕城中文》应原载王天与《平寇录》中,被墨憨斋主人取用入《靖乱录》中。因此《靖乱录》中所叙有演义成分,也有史实成分,所引资料多有可信,未可皆目为小说妄言。至于用“文辞鄙俚”作为辨伪的标准也是行不通的,王阳明自身就是写俗诗俗文的高手,《王阳明全集》里有很多俗文俗诗,就连《传习录》也多是口语俗语的记录。

    《与王侍御书》

    秦先生认为此篇“所据为何福安《宝晋斋碑帖集释》,其下哓哓数百言”,“《佚文》既抄录何福安书,竟不知此石刻所从何来”等,这不实事求是。按阳明《与王侍御书》的手迹早在网上流传,尽人皆知。该篇佚文首先是计文渊先生发现的(1996年),因为同安徽无为县米公祠有关,所以束先生在考中已经说明“书有阳明手迹刻石藏安徽无为县米公祠,见何福安《宝晋斋碑帖集释》,计文渊《王阳明法书集》著录”。秦先生指责束先生“抄录何福安书”,也是错误的。何福安《宝晋斋碑帖集释》中并没有著录阳明的《与王侍御书》。细读《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相关文段,束先生只是要人从何书中了解米公祠中的碑刻手迹的收藏情况。根据书中说“昨承颁胙,兼锡多仪”,束景南先生考定这是讲米公祠致祭事,“王侍御”是指王璟。秦先生对此不作考证,认定“王侍御”是贵州巡按御史王济,此书作于正德二年阳明在贵州时。实际按束先生考,阳明在贵州时,贵州有多个姓王的御史,如王质、王济(见《王阳明年谱长编》;按:付梓未出),秦先生凭什么判定这个“王侍御”一定是王济而不是王质?据《与贵阳书院诸生书》书一,越榛(越文实)、邹木(邹近仁)均是贵阳文明书院中的阳明弟子(同上)。那么秦先生凭什么判定这里说的越榛、邹木一定是在正德二年(三年?)来见阳明,而不可能是在此前或此后?这也需提供材料考证。更为关键的问题是,书中云“昨承颁胙,兼锡多仪”是指什么事?这样一件大事不经细考,就断定“王侍御”是贵州的王济,这不能令人信服。又按秦先生的说法,越榛、邹木是贵阳文明书院的阳明弟子,那么王阳明在正德四年九月才来贵阳文明书院任教,认识了越榛、邹木,但王济在五月十六日就已经及代归朝,早不在贵阳,他如何可能在九、十月还在贵阳“昨承颁胙,兼锡多仪”?王阳明又如何可能在这时还派越榛、邹木去“请罪”?秦先生的说法不能成立。

    《何陋轩记》

    这篇《何陋轩记》,原是束景南先生发现于《书迹名品丛刊》中,因篇后有跋说此记是“聊寄此以慰舜功年丈远怀”,所以束先生顺便对“舜功年丈”作了一些考证,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并不影响对这篇记文写作年代与真伪的考定。秦先生找到一个字“舜功”的王盖,就一口咬定“舜功年丈”就是王盖。事实上,明代字“舜功”的人很多,秦先生凭什么断定这里的“舜功年丈”一定就是王盖?又凭什么断定王盖是比阳明大一辈的“年丈”?这都需提供充分的文献史料,考证说明。束景南先生从阳明说的“寄此以慰舜功年丈远怀”,推断这个年丈应为牧相,因为牧相也因奏论刘瑾被罢逐,阳明也因援救牧相被贬龙场驿,所以同病相怜,阳明寄此文以慰牧相之怀。牧相与阳明为同年,阳明在少年时曾与牧相同受学于王华,故从阳明是牧相的学弟来说,阳明称“弟守仁”;又从牧相是比阳明大一辈的同年来说,阳明称牧相为“年丈”。至于说牧相是阳明的“姑父”,按王华并无亲妹,牧相是娶王氏同族王臣(王昌之子)的女儿为妻,同王华、阳明关系已很远,王臣之女只能勉强说得上是王华的远房“堂妹”,钱德洪称牧相是王华“妹婿”并不确切,阳明从来也不称牧相为姑父,而尊他为“年丈”。按明人多有一名二字,从阳明文集中可以看到阳明称人常好称其人另一字,以示亲切熟知。牧相字时庸,一字舜功,“舜功”与“相”名相应,也与“时庸”字相应,这是明人取一名二字的原则。这是束先生考证的一家之说,秦先生不同意也可以,但应作出自己的考证,不能简单指责了事。

    《口诀》

    此诗是束先生取自《性命圭旨》,秦先生认为是误收,指责是“随意比附而定”,且认为“此四句即《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睡起写怀》七律颔颈二联”。按束先生早在2011年就写了一篇《〈性命圭旨〉作者“尹真人”考》(发表于《文史》2011年第一辑),考定阳明在弘治九年拜尹真人学“真空炼形法”的修炼,《性命圭旨》中这首《口诀》就是他在阳明洞中修炼“真空炼形法”的体验记录。后来大概想要掩饰自己早年的学道修炼,他在正德五年把这首《口诀》七绝改写成了一首《睡起写怀》的七律。所以束先生在《王阳明全集补编》这首诗下特加注说:“按:《王阳明全集》卷十九有《睡起写怀》,中四句与此《口诀》同,可见乃是阳明自将早年作《口诀》七绝改为《睡起写怀》七律。”王阳明有好修改变化自己诗文的习惯,试举几例:如阳明弘治十四年写有一首《化城寺》(之五),是游九华山的诗,但在弘治十五年游茅山时,他把这首诗稍变几个字,题作《蓬莱方丈偶书》,变成了游茅山的诗。所以束先生在《王阳明全集补编》这首诗下特注说:“按:《蓬莱方丈偶书》之二乃从《王阳明全集》卷十九《化城寺六首》之五变化而来。”又如著名的《矫亭说》,本是王华所作,阳明后来稍改几字,变成了己作,收入《王阳明全集》中。又如阳明著名的《堕马行》,本是邵珪所作,即《邵半江诗》卷五的《堕马歌》,阳明稍变几句,变成了己作。又如阳明弘治十四年作《和九柏老仙诗》,是游九华山的诗,但在正德六年他把这首诗改题为《梅涧》,变成了游嘉兴梅涧的诗,让于凤喈收入了《正德嘉兴志补》,所以束先生又在《王阳明全集补编》此诗下特注说:“按:《正德嘉兴志补》卷九录有此诗,题作《梅涧》。”又如阳明起先提出“王门四句教”,但后来他又增改变化其中句子,提出了“王门八句教”等。这些束景南先生都作了详细考辨,不足为怪。

    《游子怀乡》

    此篇原为《王阳明谪黔遗迹》一书误辑,束先生初据此书作为佚诗辑入。但后来发现有问题,在《王阳明全集补编》中已删去。秦先生自是看到的,如何说成了是自己的“发现”?《王阳明全集补编》确系《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增订版))“删除书中考证文字”而来,但不仅“篇目稍有增加”,而且篇目有所删除。此篇即是其一。

    《无题道诗》

    束景南先生在《辑考编

    年》中辑入了这首《无题道诗》,并作了考证。但因感觉仍有有疑点,并没有确定为真篇,所以他作了谨慎的保留,说:“惟诗后提‘临书’,古人云临、临文、临书,有自作文之意,亦有书录、临摹他人文之意,此诗或是阳明临书他人之道诗耶?姑记疑于此以俟考。”王阳明一生好佛道,束先生曾考定阳明向尹真人学“真空炼形法”的修炼,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说他“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久之,遂先知”。邹守益《王阳明先生图谱》说他“辟阳明洞旧基为书屋,究仙经秘旨。久之,忽能预知”。王畿更对阳明在阳明洞中进行“真空炼形法”修炼有具体的描述。这都是人们熟知的常识。其实,马星翼《东泉诗话》所载 “李太白乩仙七绝诗九首”断然不是李太白所作,显然是藤县吕仙阁内一班乩仙道士的拼凑伪造,秦先生竟拿它们来作为证伪的证据并无意义。本人以为,最大的可能还是这首《无题道诗》是王阳明所作,后来到清代道光年间吕仙阁的乩仙道士剽窃了这首佚诗,拼凑成所谓李太白乩仙七绝诗九首。综合以上情况,目前最正确的处理方法还应是像束先生一样将这首诗存疑待考,不必遽定为伪篇。

    《泗城土府世系考》

    该文束先生辑自《古今图书集成》,他根据《王阳明全集》中阳明自述的资料作了自己的考证。秦先生对束先生的考证不置一词,只引白耀天的考证来证明《泗城土府世系考》是伪文,指责束先生大错,这在文献学考证研究方法上有失严谨。白耀天先生的考证(2005年)可成一家之说,但并未千古定案,所以束先生又作了新考。王阳明在《泗城土府世系考》中主要考定土州之岑氏是源出绍兴余姚岑氏,而非地方土州傜人土民,这是王阳明的独特看法,后人可以说他对,也可以说他错(有如阳明自认为其先祖是王羲之一系,而实际是王导一系),但不可以为他说错了,就推定《泗城土府世系考》为伪文,何况王阳明是不是说错也很难说。迄今为止,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定死该篇为伪文,因此后人仍有继续考证的必要。

    《送日东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

    这篇序,束景南先生辑自《邻交征书》,秦先生指责束先生不知该序的原始出处,说“原件今在五岛美术馆大东急纪念文库”。按该序最早乃《王阳明全集》编者所辑,但因有错字漏字,且未作考证,不知了庵和尚其人及其来明进贡的事情原委,所以束先生转而从伊藤松的《邻交征书》中辑得了此篇,并根据《邻交征书》中的资料记载,全面考清了日本东正使了庵和尚其人及其出使来明的整个经过。束先生在考证中也明已说明了此序的原始出处:“按此序真迹又为日本九鬼隆辉所藏,斋藤拙堂《拙堂文话》著录此序。”实际《邻交征书》于此序下也明注云:“真书,伊势正住氏藏。”秦先生的指责很不实事求是。秦先生又指责束先生辑的此序有错误,说“有”应作“所”,“朱”应作“采”等。按《邻交征书》中这篇序是伊藤松据伊势正住氏所藏的原件著录,并作了校对,“所”是“有”的形误,“采”是“朱”的形误。如作“所”、“采”,则大不通,这是一般校勘者都会看出的问题,秦先生完全说颠倒了。

    《夜归》

    这篇诗,束景南先生辑自阮元所书阳明诗手迹。阮元称这首诗是王阳明所作,他看到过阳明这首诗的真迹。秦先生指出这首诗《柳亭诗话》卷六作戴颙作,可算“歧出”,但还无法肯定这首诗是戴颙作而不是王阳明作,存疑待考可也。类似的还有,秦先生指出《地藏塔》《满江红》《题倪云林春江烟雾图》也为另人作,这也可以视为“歧出”,存疑待考。又,秦先生提出《西湖》《题温日观葡萄次韵》《望江南》分别是贺甫、释守仁、瞿佑所作,这还可再作进一步考定。

    以上商榷意见,也仅是本人的若干思考。

    文献的辑考研究本是一个逐渐深入、不断完善的过程。如对王阳明佚诗、佚文的辑佚考证,可以说是经过了两个世纪、几代人的努力,不断开拓,才取得了现在这样的成绩。以束景南先生二十余年来对王阳明佚诗、佚文的辑佚考证来说,就是一个不断辑考、不断完善的过程。束先生在2012年写出了《阳明佚文辑考编年》, 2015年出了增订本的《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又在2016年写出了《王阳明全集补编》与《阳明年谱长编》,并从去年又开始写一部增订本的《王阳明全集补编》与修订本的《王阳明佚文辑考编年》,这正是一个学术上精益求精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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