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首席记者 柳青
这些年,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邀来的舞蹈节目维持着很高的水准,养“熟”了一批忠实的舞蹈观众。随着观众的眼光和品位水涨船高,一些名舞团、名舞者也和这座城市有了默契。借艺术节的契机,贝嘉舞团、荷兰舞蹈剧场、云门舞集、洛杉矶舞蹈工坊等能一次次地重访此地,被打开了眼界的观众,也愿意以开放和包容的心态看待更多新鲜的、不拘一格的舞蹈。今年出现在艺术节舞台上的这些舞蹈作品,有古典的光彩,也有现代的锋芒,有芭蕾和歌剧的相遇,也有说唱和街舞解构了狄更斯的小说。当舞台的灯光照在舞者身上,舞蹈既是身体的修辞,也是人性的剧场。借用“现代舞之母”玛莎格莱姆的话:舞蹈中最重要的,是感受生命的存在。
编舞大师罗兰·佩蒂说过:“芭蕾是你与别人相爱、与你知道或不知道的东西相爱、与抽象或真实的事物相爱的一种途径。”来看今年的几台芭蕾演出,《美女与野兽》《魔笛》《黑与白》和《天鹅湖》,“古典”和“现代”的标签并没有让这些作品分裂成不同阵营,无论正统正典的 《天鹅湖》,还是把声乐引入舞蹈的 《魔笛》,它们共同借用古典芭蕾的遗产,诉诸于超越物质和生死的精神之爱。
穿越欲望之火生命迎来明媚天真
《美女与野兽》 的编舞蒂埃里·马朗丹是一个游弋在古典和现代之间的创作者。他要求自己舞团的舞者接受严格的古典芭蕾训练,在他看来,芭蕾基础是召唤力量、艺术和人性的先决条件———当古典芭蕾所附属的那套社会背景荡然无存以后,它几个世纪来继承的技巧和训练方式,是舞蹈领域的宝贵资源。所以他在编排中注重舞者的身体之美,《美女与野兽》 的舞步设计是古典的,而整台作品呈现的风貌和舞者用身体传达的精气神,则贴合当代审美,这就不奇怪马朗丹被评价为一个“新古典主义者”。
如果马朗丹的舞团是一支仍在上升期的年轻团,那么瑞士洛桑贝嘉芭蕾舞团是真正的“老牌”。2001年,贝嘉亲自率团来上海国际艺术节演出《生命之舞》,此后,舞团成为艺术节的常客,这位现代芭蕾编舞大师的名作 《火鸟》 《波莱罗》 《流浪舞伴之歌》 和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陆续在这里上演过。今年是贝嘉逝世十周年,舞团带来了他在世时最为看重的作品 《魔笛》。贝嘉的作品,以简洁而迷人,相对于他对大型节目的结构布局,他真正擅长的是一个一个华彩片段的制造。在 《魔笛》 中,他创造性地为芭蕾引入了声乐,舞者在咏叹调中起舞,而我们看到的仍是熟悉的贝嘉。他着迷于舞步的秩序,舞台上,美是第一位的,舞者年轻健美的身体像希腊雕塑一般,他们跳舞,是对欲望和生命的礼赞。在这个爱与黑暗交织的童话故事里,贝嘉的舞蹈找到了和莫扎特的音乐共振的频道,这就是穿越欲望之火以后,生命迎来明媚天真。
重述经典打破习以为常的经验
《美女与野兽》 和 《魔笛》 都是用舞蹈“转译”了经典,而捷克布尔诺国家剧院芭蕾舞团的 《黑与白》 是对 《天鹅湖》 的颠覆性的重述。《黑与白》 部分地挪用了 《天鹅湖》 里的人际关系网,把它搬演到当下饮食男女的背景中,戏剧的核心从天鹅公主奥杰塔转移到王子齐格菲尔德的身上。在作为童话故事的 《天鹅湖》中,王子面对黑天鹅只是一时情迷,他终究要选择纯贞洁白的奥杰塔。现代版的编舞则重置了这个“黑白之间”的难题:如果黑色的一面能让人更透彻地看清生命的意义,迷惘的青年该怎么选呢?
为什么要颠覆我们习以为常的经典呢? 英国先锋派舞蹈团的艺术总监托尼·阿迪贡说:为了有趣。于是,在他编排的 《雾都孤儿》 里,作为主角的“孤儿”不再是天真良善的奥利弗,而是伦敦下只角的贼窝老大费金。费金是狄更斯的小说原作中最重要的配角,他是一个狡猾的流氓,也是一个街头的教父。他控制着一群孤儿,教唆孩子们行窃犯罪,但他也真切地关心过奥利弗,在他最悲惨的时候收留他、照顾他。在解构和再造这段穷街陋巷里的“孤儿往事”时,阿迪贡敏锐地捕捉到嘻哈风格和狄更斯的叙事高度契合。当然,他更着迷于“童话般救赎”背后凄凉复杂的英国底层生态:和奥利弗一样,费金也是一个“雾都孤儿”,但他没有一个有钱的叔叔来救他。“奥利弗这个角色太无趣了,没法引起我的共鸣,费金不一样,他像是我的朋友。”所以,这个把街舞和嘻哈音乐带进舞蹈剧场的年轻编舞,让我们看到一部没有童话结尾的 《雾都孤儿》 ———在极度贫困的状态中,贪婪和野心最终吞噬了童年。
音乐、舞蹈、意象组成作为整体的剧场
过去七年里,荷兰舞蹈剧场 (简称NDT) 三次到访上海,一次都没有让人失望。2010年,NDT第一次来上海演出,虽然距离捷克编舞大师基里安卸任艺术总监已有11年,然而他的光环犹在,舞团演出的仍是他的旧作。毕竟,基里安执掌舞团30年,《小交响曲》 《小死亡》 《在未知的地方》 这些作品把舞团提升到世界超一流的水准。2014年,NDT再次来沪,那次的两场演出大胆舍弃基里安和福塞等前辈的作品,真正彰显了舞团一直以来坚持的自我更新的态度,以及新一代编舞和舞者的自信———即便脱离基里安,NDT作品的编排思路和舞蹈质量仍然是扣人心弦的。如今,第三次来到上海的NDT选择了更大胆更新锐的作品。这次三场演出中,有一支《防御》是真正意义的新作,新鲜到上海观众和欧洲观众之间几乎实现“零时差”———这支作品在今年9月底首演于海牙,引起欧洲舞蹈界高度关注。编舞爱德华·克勒非常叛逆地用摇滚乐队“电台司令”的音乐作配乐,编排一支现代芭蕾的作品,英国牛津郡的另类摇滚乐队能和欧洲最好的一群现代芭蕾舞者产生的化学反应,对于艺术家而言,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对于观众而言,也许是充满无限可能的奇幻之旅的起点。
和NDT一起“重访”上海的,还有洛杉矶舞蹈工坊,巧得很,三年前,这两支舞团也是一前一后出现在上海大剧院的舞台上。要介绍洛杉矶舞蹈工坊的核心人物本杰明·米派德,最省事的标签是“娜塔丽·波特曼的老公”,当然这样不太公平,因为他的第一身份毕竟是个活跃的编舞。洛杉矶不是一个舞蹈艺术繁荣的地方,米派德创立这个舞蹈工坊,有点拓荒的意思。舞者的水准虽不及纽约城市芭蕾舞团或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这些名团,但米派德很懂扬长避短,舞蹈工坊的作品强调舞蹈和美术、戏剧、影像的跨界合作。这次来演出的 《心与箭》 和 《另一面》 有视觉艺术家和街头艺术家的参与,色彩明媚,音乐、舞蹈和视觉意象共同组成了一个作为整体的剧场。虽然作为舞者时跳过很多巴兰钦的作品,也曾出任过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的艺术总监,米派德本人的编排风格却绝不“高冷”,有种随性平易的趣味。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的冲动和灵感全都来自日常,他把舞蹈看作大千世界的一种生活方式,“从舞蹈的角度来打量这个世界,会发现一切都是舞蹈。”
在舞蹈中找回生命的力量
米派德的作品也许还要交给时间去考察,但他的编排思路很可取:舞蹈的创作中,打破思维定势是必要的。类似“出其不意”的作品,也出现在悉尼舞蹈团的演出 《反向》中。2005年,悉尼舞蹈团应艺术节之邀,和上海歌舞团联袂演出了《花木兰》。时隔12年,这支现代舞团带来彰显另一种趣味和审美的舞码。尤其是一支 《仙人掌》,充满自嘲和反讽的趣味,看似一本正经却处处埋伏着“高级黑”的旁白,调侃了充斥于现代舞和现代舞评论界的“高冷”作态。也许观众会觉得絮叨的旁白说得太直白,破坏了舞蹈的含蓄,但是也不太要紧,舞蹈本身看起来仍是愉悦的,在表面调皮搞笑的处理下,舞者们个个跳得生机勃勃。身体的光辉形成巨大的能量场,超越舞台直接作用于观众,剧场里的气氛随即沸腾起来,这是身体对身体的直接反应,舞蹈让人产生一种能够暂时摆脱沉重肉身、自我超越的精神体验。
在舞蹈剧场里能遇到的最好的事,也就是身体的超验感受吧。
观看云门舞集的 《稻禾》 时,看着遍地禾苗在风中翻起巨浪,看着稻花盛开,稻米灌浆,看着稻谷在金色的秋阳里成熟饱满,在这些直接直观的影像前,看到舞者舞出生命荣枯的循环。虽然,面对自然磅礴蛮荒的力量,过分精致的舞蹈难免沦为孱弱的修辞,然而在剧场里,身体对身体的直接作用是强大的。有一瞬间,很想掀开剧院的顶棚,想和舞者一起回到天地之间,在烈日和暴雨中,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找回身体和土地的依傍关系,找回根植于土地的生命力量。
我们为什么要看人跳舞呢,也许就像“现代舞之母”玛莎·格莱姆说的:我们通过舞蹈感到生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