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0月16日 星期一
DS6
文汇读书周报;三味书屋

雕镂尘土

——读袁凌的《青苔不会消失》


《青苔不会消失》

袁 凌著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汪习波

    看起来袁凌更喜欢别人将他笔下的云烟视作青苔,像那一丛丛卑微的碧绿,脆弱而顽强地铺陈于世间的边边角角,满带着生命的崛强。但是他的标题和小标题分隔出太多的讯息:“青苔不会消失”,坚强中不脱微弱的企盼;“卑微者”、“出生地”、“生死课”,三个主题似乎裹挟了排山倒海之力,将人世间幽细深微处的血肉模糊,重新压缩制模,砌成一个独立而冷峻的审美主体。那样的话,书中遍地皆是的温热、眼泪、愤怒和执着,就不必仅仅停留于一个新闻专栏作家的痛快淋漓。诗人的轻狂和记者的急迫,袁凌一样不缺;学者的睿智和作家的虔诚,他都着实拥有。是啊,大凡作者,少有人不期望自己是时代的见证,小小的青苔足够耀眼,它们的驳杂深沉,残忍绝望,自可感同身受。但是请等一等,他人绝望的情绪大可传染,他人肢体的废疾乃至自残,若要同感,恐怕要大费周章。

    《青苔不会消失》一书的三大主题平均分配了十二篇目,每个主题四篇;青苔初次出场,即是第一主题“卑微者”中的第一篇,《血煤上的青苔》。这一篇的叙述,真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气概!一个个矿难的幸存者,都被袁凌以轻简婉曲之笔,舒卷自如地推到纸面上,好在他们每个人身上健全的东西,算上他们苟延残喘的三五件脏器,并不算多,而他们的平静、笑声乃至放松,即使铁石心肠,愚钝无比,也不好与他们大唱反调,对着本人和他的亲人们声泪俱下,贡献上可笑的同情。在这里,不动声色是尊重他人的基本要求;而袁凌要做的,还有更多。他一会儿以如椽大笔,描摹每一位生命的残存,在油尽灯枯之前,煎熬掉仅有气息里的一丝丝用强和激越,留下的是无边的认命和柔韧的执着,宁静等待终点的降临。一会儿他又以诗人的敏锐、画家的从容,将待逝者的清新儒雅和他们对尊严的微弱呵护,在每一双泪眼的深处,皴染出如烟的梦境。一会儿他又以少年般的好奇、朝圣者般的虔诚,在世界都转过头去、死亡也小声搭讪的地方,就着弥散的煤灰和骨灰,编织绵延其上的青苔,还有曾经的美丽人情。

    死亡,在我们的圣贤话语里一直是颇有厚度的存在,它和尊严、宁静、皈依联结甚紧。但是袁凌笔下的尘肺患者,肺中的声音“像是落满尘土的磁带,只余嘶嘶的回音,让人怀疑,生命及一切有价值之物,在这里本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从最初检测到终结,预备死亡的过程既迷离又注定,身后债务也同样令人绝望。“这里已无呼吸,只余尘土。”另一篇死亡是诗人海子的传奇,袁凌以轻灵骀荡之笔,化沉重为云烟,驱寒意入轻俊,处处可见他对诗歌情人般的轻怜薄怒,也隐隐带着他对拒绝拯救的尘世的无言蔑视。

    没错,这是一本救赎的书,带着斩绝的眼神和多重的叹息,也常见雕镂的文辞和轻简的思绪。些许纠缠又无比深微,处处遮蔽又欲说还休。袁凌的笔下人生,死亡和痛苦无处不在,但并非主角;真正的主角,是支撑在漫天的尘土和没顶的苦难中的人的精魂。处处抵挡,种种不舍,那是生命的留恋,彻底的挣扎,看上去无力之极,却又强悍无比。他们或者栖身在都市远郊的肮脏一角,以一己的卑微融入都市血脉的深处;或者以稚弱妙龄,和垂死奶奶的残躯相依为命;有的是时代的弃儿,点滴气息印在寂寞的荒山深处;有的生于荒徼,亲近尘土,和带着粗气喘息而来的绝症相安无事;有的徘徊监狱内外,有的踟蹰于周南、召南,有的谋生于地雷环伺的边疆,断腿断掌,排雷铿锵,只为了开辟一小块田地……所有这一切抵近来看,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忧伤;但是作为时代浪潮冲击下的些末微尘,死死粘在喧嚣大浪的唇边,勉强成其鲜明的对照,天地不仁!只是在沉默的坚实、温暖的卑微中强硬挺生的作者,忍不住悲天悯人的圣贤心事,淘不尽为尘土疾呼的英雄人格。

    诗人们唯一可倾心的,是刻镂尘土。他们大可被赞颂的轻狂,是尽力于沉默的场域,呈现微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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