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0月13日 星期五
XR14
文汇学人;论衡;专题

夏洛特维尔冲突的记忆政治学考察


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中,白人种族主义团体“三K党”被描绘为保护南方文化和南方女性的英雄。

    汪舒明

    出于内战后南北和解的考量,获胜的北方对南方白人的种族主义流毒不仅没有从思想上加以清算,还在很大程度上接受和包容了南方白人所主张的“失败使命论”。美国经历内战的流血牺牲后实现“浴火重生”,这成为南北方白人共同的历史叙事信条。而在北方的绥靖和纵容下,美国在种族关系和非裔权利问题上很快出现了倒退。

    时空变幻、社会嬗递,作为群体记忆和身份认同的有形象征,纪念碑、像的存废往往成为不同群体争夺的重要目标。2017年8月夏洛特维尔发生的种族冲突,以及在此前后围绕南方联盟纪念碑、像的纷争,再次以记忆政治的方式,凸显出美国国内根深蒂固且日趋尖锐的种族矛盾。

    夏洛特维尔,为碑而战!

    2017年8月12日,弗吉尼亚州,夏洛特维尔市。夏洛特维尔市政府决定将位于市中心公园的罗伯特·李雕像移走。数千名右翼“白人至上主义者”、三K党徒和新纳粹分子聚集在雕像周围,反对移像行动,并与大批移像行动的支持者发生对峙。移像行动的支持者主要为非裔和白人自由派,其中不少为左翼无政府组织“反法西斯主义者”(Antifa)成员。双方从对骂很快发展为暴力冲突,棍棒相加,大打出手,甚至发生一名右翼白人青年驾车冲入移像支持者人群,造成1人死亡、多人受伤的惨剧。

    夏洛特维尔暴力事件发生后,这些联盟纪念碑像以及南方联盟旗帜等旧南方的象征物,迅速成为全国舆论关注和争议的焦点。在美国当下政治极化的氛围下,“拆(移)像”与“保像”已经成为对立双方“文化战争”的新战场。南北内战以一种新的方式、在新的时代“重启”了。在里士满、堪萨斯等城市,南方联盟将士纪念碑、像纷纷被涂鸦。在休斯顿,有人试图炸毁雕像。有许多地方政府和立法机构纷纷通过决议,对境内南方将士纪念像、碑实施迁移或拆除。巴尔的摩市政委员会迅速通过拆碑决议,并在一夜间就拆除了四座纪念碑。德克萨斯大学、杜克大学等许多大学也拆除了校园里的南方联盟将士纪念碑、像。北卡罗来纳州的抗议者还自发推倒了一座雕像。南方联盟将士纪念碑、像还成为党争议题。大多数民主党员主张拆除南方联盟将士雕像和纪念碑,但绝大多数共和党员反对。乔治亚州议会的一位白人议员甚至为此向一位支持拆除联盟雕像的黑人检察官发出死亡威胁。白人至上主义群体和“反法西斯主义者”都抓紧“扩军备战”,为新的冲突做准备。双方都被反对者贴上了“恐怖主义”标签。还有14万人在白宫网站请愿书签名,要求将“反法西斯主义者”重要支持者索罗斯指称为“恐怖分子”并没收其资产。美国国土安全部和联邦调查局也警示人们注意“反法西斯主义者”可能发起更多暴力攻击。为避免类似暴力冲突,一些地方政府将南方联盟将士纪念碑、像用布幔包裹起来。

    “联盟之女联合会”的立碑行进曲

    一般而言,胜利者主导历史记忆的塑造。无论历史教科书的写作,还是纪念碑、像的建造与分布,都难免受到一个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群体的利益与价值观的影响。但是,美国南北内战的历史问题却是个例外。美国南方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和种植园奴隶主输掉了对北方的叛乱战争,却赢得了塑造内战历史记忆的战争。联盟将士纪念碑像在美国的扩展,就是南方白人赢得记忆战的有形象征。

    至少有700多座罗伯特·李等南方联盟将士的雕像、纪念碑,分布在美国各地。这是南方白人借以塑造集体记忆的有形象征,时时展现他们对内战前白人在南方的统治地位以及奴隶

    制度抱持的怀旧之情。这些纪念碑像主要分布在内战期间的南方联盟各州,但并不限于这些州。肯塔基、密苏里、西弗吉尼亚、马里兰等当年的边境州,甚至马萨诸塞、艾奥瓦、宾夕法尼亚等加入北方的联邦州,都树立了不少南方联盟将士的纪念碑、像。此类纪念碑、像还扩展到了后来才纳入美国疆土的州。在内战期间,肯塔基、马里兰等州加入北方联邦军队的人数远远多于加入南方联盟军队的人数。但在这些州,南方联盟将士纪念碑像分布很广,而加入北方联邦军队的将士则近乎被遗忘。就连阿灵顿国家公墓这个让美国人感到神圣的烈士陵园,也矗立着颂扬南方叛军的联盟纪念碑。

    根据1864年的一项法律,美国各州有权向国会的国家雕像厅推选能代表各州的名人雕像。结果,弗吉尼亚州在1909年向国会推选了南方联盟叛军统帅罗伯特·李将军。尽管有些州将李将军视为叛徒而对弗吉尼亚州的做法深为不满,但却无权改变弗吉尼亚州的决定。此后,有不少州都陆续推选了南方联盟人物作为其代表性的历史名人,如北卡罗来纳推选了联盟时期的州长万斯,佛罗里达州选送了一位联盟将军埃德蒙·K. 斯密斯,阿拉巴马州推选了联盟骑兵约瑟夫·维勒。1931年,密西西比州推选内战期间联盟总统戴维斯和联盟军上校詹姆斯·乔治代表该州,国会山还为此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安置雕像仪式。由此,当年领导叛乱的南方联盟军政要纪念雕像大举进入国会山,后来又分散安置到了华盛顿的其他公共场所。

    联盟纪念碑、像的建造和扩散经历了几次浪潮。内战结束以后,美国社会每一次在种族关系问题上的进步主义自我改造,都会招来守旧势力的反扑。其标志往往就是联盟纪念碑、像的扩展。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白人种族主义、“三K党”肆虐的时代,联盟碑、像都大肆扩张,成为彰显白人优越性的象征。在20世纪中叶民权运动兴盛而种族关系紧张的时期,联盟碑、像再次大行其道,成为白人种族主义者威胁非裔并展示白人优越性的工具。即使进入21世纪,在一位黑人成功当选总统的时刻,南方联盟碑、像仍未停止“占领”全美的步伐。在北卡罗来纳,新世纪以来新建的南方联盟碑、像就达到了35座。

    武装冲突参与者的遗属和后裔,往往成为颂扬和纪念其先人的强大力量。在美国,“联盟之女联合会”(The United Daughters of the Confederacy)是影响美国关于内战历史叙事和记忆的重要压力集团。大多数联盟碑、像的建设由该组织推进。内战期间,南方白人妇女建立起一些组织,为联盟军队提供后勤、医护支持。战后,又有许多联盟将士的遗属、后裔加入这些组织,继续从事联盟老兵护理、烈士纪念等工作。1894年,这些分散的组织联合起来,“联盟之女联合会”由此应运而生。其主要使命之一就是保存和颂扬在联盟各州服役和阵亡英雄的“爱国”史迹,主要表现为持之以恒地在美国全国各地推动建立南方联盟纪念碑、像。

    美国南方历史修正主义的象征

    围绕纪念碑、像的歧见和纷争,往往展示出不同社会群体在历史认知、价值观和身份认同问题上的深刻裂痕。夏洛特维尔冲突事件后,特朗普在微博中哀叹“我们美丽的碑像”被不幸迁走,是对美国历史和文化的撕裂。特朗普道出了许多美国白人的心声。但对于饱受种族主义之害的非裔等少数族裔,以及白人自由派而言,联盟碑像则是美国白人借以宣扬白人优越论、威胁非裔等少数族裔的工具,也是美国南方历史修正主义的有形象征。

    “联盟之女联合会”等群体所代表的美国白人至上主义者,长期致力于为祖辈漂白历史罪迹,通过为联盟逝者立碑修史建构和宣扬一种关于美国内战扭曲的历史认知。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内战后逐渐兴起的“失败使命论”。根据这种南方白人的历史叙事,南方联盟对实力占压倒性优势的北方英勇地开展了一场虽败犹荣的斗争。在这场战斗中,南方联盟捍卫的主要是“州权”,以及受到北方入侵的优越生活方式和文明,而非奴隶制度废存。是否脱离联邦本身为合乎美国宪法的“州权”的一部分,因此这场战争的性质是南方反抗北方入侵的“州际战争”,而非所谓的“叛乱”。持此种历史观的人士将南方传统的等级制和男权社会描绘得更符合基督教信仰,而奴隶制度则是良善的传播基督教和文明的机制,奴隶们大多忠信于他们仁慈的主人。在这一历史叙事下,罗伯特·李等南方的将领要比北方的格兰特这样的“酒鬼”将军显得高尚、勇敢,但南方无奈败于北方压倒性的力量。战后北方主导的南方“重建”,则包藏着品性低下的北方佬试图故意摧毁南方传统生活方式的图谋。

    “失败使命论”的历史神话有违史实。实际上,南方各州当时在宣布脱离联邦时,奴隶制度存废都是他们列举的关键理由。所谓的捍卫州权,只不过是南方蓄奴州维持罪恶的奴隶制度的烟幕。此外,它还裹挟着白人种族优越论和白人至上主义的毒素。

    “失败使命论”的历史神话,借助大众文化广泛渗入美国的社会意识。在1915年的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The Birth of a Nation)中,白人种族主义团体“三K党”被描绘成终结腐败的政府、防止黑人统治下的无政府状态、拯救白人至上地位、保护南方文化和南方女性的英雄,也是南方联盟战士英雄主义在“重建”时期的承继者。1930年代的最佳畅销小说以及根据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乱世佳人》,则表达出对战前南方令人陶醉的乡愁。《乱世佳人》中的黑人奴隶则是奴隶主家庭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不乏个性缺陷,但依赖并忠于奴隶主并受到主人善待。

    出于内战后南北和解的考量,获胜的北方对南方白人的种族主义流毒不仅没有从思想上加以清算,还在很大程度上接受和包容了南方白人所主张的“失败使命论”。美国经历内战的流血牺牲后实现“浴火重生”,这成为南北方白人共同的历史叙事信条。而在北方的绥靖和纵容下,美国在种族关系和非裔权利问题上很快出现了倒退。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美国南方白人种族主义泛滥,“种族隔离”体制逐渐形成,“三K党”徒对非裔滥用私刑。在1890年至1907年间,每一个南方州和边疆州都“合法地”剥夺了大多数非裔的选举权。直到20世纪前期,公开的种族主义立场完全符合美国当时的“政治正确”标准,甚至也是许多“体面人士”的特征。1892年,民主党候选人克利夫兰胜选入主白宫的部分原因,就是迎合白人选民的种族主义倾向,强烈指责共和党人试图赋予非裔公民权利的立场。1912年当选总统的威尔逊更是一位公开宣扬白人优越论的种族主义者。在他的任期内,他利用总统大权在联邦政府内部全面排斥非裔,大搞种族隔离,逆转了共和党任期在种族关系上的进步主义政策。在此后20年间,民主党向非裔关闭了大门。

    在很长时期内,美国各地的历史教科书大多很少提及奴隶制罪恶和奴隶制存废问题在引发南北战争中的重要影响,也倾向于淡化和回避白人种族主义流毒。对于约翰·布朗和林肯等重要的废奴主义者,历史教科书也往往忽略和回避他们关于种族关系的进步理想主义思想,以及他们对于奴隶制度原罪的控诉。在种族关系处于低谷的时代,南北方的白人在损害非裔正当权益的基础上,轻易达成了和解。即使在北方,白人也乐于接纳表达对旧南方怀旧乡愁的各种象征。联盟纪念碑、像四处扩散,联盟旗帜在一些地方的议会、法院等官方机构建筑迎风飘扬,许多地方以南方联盟重要人物的名字命名。甚至美国海军最大的军港(诺福克港),也以南方联盟将军的名字命名。

    难以割断的种族主义之根

    这些“美丽的”碑像本可以作为美国的“历史和文化遗产”,继续安静地矗立在全美各地的公共场所。但碑像、旗帜等旧南方联盟象征物与当下白人右翼极端主义暴力的关联,使它们的存废问题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1995年,白人种族主义者提摩太·麦克维在俄克拉荷马市制造爆炸事件,炸死168人,伤500多人。在警方发布的嫌犯照片中,他身穿新联盟派T恤,其上印有林肯像,并写着Sic simper tyrannis(专制者命该如此!)字样。2015年,白人种族主义者戴伦·鲁夫驱车两小时,前往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市的圣母伊曼纽尔大教堂,对正在祷告的非裔牧师和信众大开杀戒,杀死9人。这座积极推动民权运动的黑人教堂,与不远处巨大的卡尔霍恩(著名的蓄奴主义者)纪念碑遥遥相对,两者曾在民权运动中扮演中心象征角色。戴伦·鲁夫精心选择在这座有着重要历史象征意义的教堂,对善良守法的黑人信众下手,而且在审判中毫无悔过之意。在网上流传的多张照片中,他手持联盟旗帜,或焚烧美国国旗。显然,他对非裔的憎恨深受南方白人种族主义思想的毒害。

    查尔斯顿事件使人们对纪念碑像、旗帜等联盟象征物的认知发生了变化,“历史文化遗产”的说法不再令人信服,对白人种族主义的恐怖记忆重新被唤醒。弗吉尼亚等地开始在公共场所清理旗帜、碑像等联盟象征物。这导致白人至上主义者进一步被动员起来捍卫这些联盟象征物,从而导致了夏洛特维尔事件的爆发。

    夏洛特维尔事件激发的碑像存废之争仍将继续。但如何清算联盟碑像背后美国的种族主义之根,这对存废双方而言都是极为棘手难解的问题。在历史上,美国对非裔蓄奴一个世纪并在此后长期实施种族隔离,就连华盛顿、杰斐逊等美国国父们也拥有大量奴隶。美国还以暴力驱赶和灭绝北美印第安土著、长期歧视和排斥犹太人、华人等少数族裔。白人种族主义在美国的历史源远流长,白人种族优越意识根深蒂固,这些都深深地内嵌于美国的历史和社会文化之中。因此,即使在白人至上主义暴力事件发生后,大多数美国白人也难以宣布“这不是我们”。

    夏洛特维尔事件后,特朗普在微博中回应清除碑像的舆论时称,“历史难以改变”,并发问,移除罗伯特·李的雕像后,“谁是下一个?华盛顿,杰斐逊?太蠢了!”寥寥数语,特朗普道出了美国面临的困境。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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