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0月1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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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从姜奶奶看小说识字 想到七七、七八级都老了


    曹景行

    莫言又出新小说了,我想姜奶奶一定会抢着细读,因为莫言写的还是她最熟悉的山东老家事情。不过,她应该不会再靠着老乡莫言的小说来识字,现在她自己也成为名声在外的作家,也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莫言自五年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直到今天才有新的小说面世,姜奶奶正好从莫言获奖那年开始发表作品,以后每年出版一本作品,比莫言多产得多。我问她今年打算出的那本会讲些什么,她说还是那些民间故事。这让我马上想起三四百年前同样是她山东老乡的蒲松龄和他的 《聊斋》,只是她把到乡下收集故事叫做“上货”。

    姜奶奶大名姜淑梅,今年八十整,凤凰卫视的许戈辉在 《名人面对面》节目中就叫她姜奶奶。姜奶奶本身就是奇人,六十岁开始识字,七十五岁开始写作,有人称她“笔下故事篇篇精彩传神,每个字都‘钉’在纸上,每个字都‘戳’到心里”。但如果没有莫言和他的小说,也许就没有她的奇迹。早就有报道说,她就是因为看了那位山东老乡的 《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娃》 和半本 《红高粱》,感到“这个我也能写”,于是中国就产生了一位新作家也是老作家。

    不久前,江苏卫视周六晚间节目《阅读·阅美》 请来了姜奶奶和她女儿作家艾玲。录制中我问老太太最喜欢莫言哪部作品,她说是 《天堂蒜薹之歌》,里面讲的事情她最熟悉。她还告诉我们,正是因为熟悉,早先她也把莫言的小说当做识字课本,边读边猜,认识了好多字。大家都说莫言是最接地气的当代中国作家,但究竟什么叫接地气,姜奶奶的例子或许正是最好的说明。她喜欢的另一位作家是河南的乔叶,因为河南的风俗很像山东,她熟悉,“细节真细”。

    姜奶奶六十开始识字主要不靠别人教,除了看书猜字,还有就是看电视戏曲频道,通过屏幕上打出的唱词来认字。她还会自编快板、歌词,自己说唱,叫孩子用文字记录下来,她再将这些字都认出来。另外,走到街上看到路牌、广告、招贴等上面有不认识的字,随时问身边的孩子甚至路人。认的字多了,就可以看书;看的书多了,就有了把自己经历和知道的事情写出来的冲动。

    这种学习方式和途径很特别,而且是她自创的,够神奇。但人的学习能力本来就相当神奇,想想自己小时候认字看书,也不是仅靠老师课堂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也是连蒙带猜、生吞活剥,小学一年级就干掉了 《水浒》,而且还是繁体直排的旧版。从姜奶奶又想到了我的祖母,在家我叫她婆婆。我们祖孙都属猪,我八岁那年她正好八十,我读小学二年级,她文盲。那时,上海里弄里面推行扫盲运动,祖母就要我教她认字。

    不只我教,她同姜奶奶一样看到不识的字就问别人,还会一笔一划记在纸上,我母亲和兄姐都是她的老师。她也开始看家中的书,看我们孩子的书,这本看不懂就换另一本,喜欢看的可以看到半夜,我们睡了她还“秉烛夜读”。不知什么时候她会写信了,写给儿孙。远在香港的父亲第一次收到母亲来信,真是又喜又惊,“句句中肯,十分恳切”。尤其是信中“钱不可不用,却不可乱用”的训示,让父亲的朋友都大为赞叹。

    八十识字或许晚了一些,不然我祖母也可能把自己的人生和乡下的故事写出书来。而且,她和姜奶奶都是很好的例子,说明老年人仍然有很强的学习潜能。同样在录制江苏卫视《阅读·阅美》 时,见到了已经成为“网红”的志愿军老兵尹吉先。他为了告诉年轻人真实的战争,七十九岁开始学电脑打字,而且用的是汉语拼音输入法,尽管他自己仍然是浓厚的山东口音。我还知道,上海老人饶平如八十七岁那年妻子离去后开始作画,记录他们六十年的夫妻生活和感情,已出书十八册,还被外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为了表达对亡妻的思念,他九十岁开始学钢琴。

    虽然不是每个人老了都能如此,但千万不要低估了老年人的学习和创造潜力。六十岁退休之后,好多朋友反而有更多时间去学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尤其是本来一直想做而没有时间和机会去做的,甚至像姜奶奶那样进入人生的“第二事业期”。《阅读·阅美》节目中另一组嘉宾,四位平均年龄近九十的老爷子,就结伙闯到国际老年田径赛事中,最后“打遍天下无对手”,更破了他们那个年龄组的四乘四百米接力世界纪录。

    前年为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我到山东枣庄采访年逾八十的退休教师任世淦老人。他六十岁后即全力搜寻台儿庄战役史料,骑自行车行走数万公里遍访一千五百个村庄,成为名副其实的专家。

    今天,退休老人的各种活动主要还是自娱自乐,手机微信上也往往自成群体,结果是一起慢慢老去以至最后消失。外界很少去发掘他们学习新事物的能力,更谈不上去研究其中的普遍规律,为他们发挥仍然丰富的创造力提供机会和条件。实际上,阅历、经验、知识积累以及顽强和坚持,往往正是老年人有可能再创人生辉煌的优势和资本。记得我祖母八十多岁还为全家大小做棉鞋,用家乡带来的麻搓成线再勒过蜂蜡,用平时捡拾的碎布片浆成又厚又硬的鞋底,用钻子加粗针一孔一孔地扳紧扎牢,其精细结实放在今天大概可以“申遗”……

    成见和常规应该颠覆,尤其是我们这一代人,由幼至老从来就不会按部就班过日子。近日母校举办纪念恢复高考四十周年暨复旦大学77、78级校友返校活动,颇为隆重。但如果还只是停留在歌颂恢复高考的历史意义,或者追忆那几年“史上最佳”的读书气氛,那就过于局限了。同当年西南联大一样,那几年中国大学教育恢复期之所以不同寻常,之所以值得留恋怀念,其中一定有值得探讨的地方,也就是“打破常规”状态下才可能发现的教育规律。

    那时,我与同班的应届生同学年龄最多相差十二至十四岁;我们六六届是读完高中停顿了十二年重又进入课堂,比我们小六七岁的那些同学基本上没有接受系统的中小学教育,考入大学后才从ABC开始学英文。是不是这种出于历史无奈而造成的多元混杂,加上宽松的学校环境和密切的师生关系,反而有利于人才成长,让每个学生都有可能找到比较适合自己的学习方式? 应该是,可惜至今没有看到这方面的深入研究。

    如今77、78级的也都老了,我们这些六六届高中生已入古稀行列,当年的应届生也接近退休。无所作为的养老不是我们心甘情愿的结局,用当年打破常规的心态来开创尚余的未来,岂不更好? 姜奶奶、我祖母和其他许多老人可以做到的,我们当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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