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我们县大多是山区,坝区东西窄南北宽。我家所住的汉村,在南北中间,东山脚下。离得最近的背后山相对海拔不过四五十米,爬到顶,能望见整个平坦的澡盆样的施甸坝子。汉村、田坝心、九龙、横沟、棉花村,还有我们的小学校,似乎都不大一样了。人是很少看到的,只看见稻田、竹林、房屋和道路。阳光下,寂静被放大了许多倍。往西是看不远的,连绵的西山挡着呢。往南看到底是县城,往北看到底是七零七,它南边一些是由旺。过了七零七,再往北就是保山了———施甸县是保山市(那时候还叫做“保山地区”) 的一部分,但我们总觉得,市政府所在地隆阳区才是“保山”。
去保山,是我的第一次远行。
那是小学五年级吧? 学校来了位年轻教师,不到二十岁,身材匀称,肤色偏黑,小平头,运动衣,运动鞋。刘汉松老师和我们打乒乓球打篮球,带他班里的学生练书法,玩出很多新花样。再后来,班主任余老师通知,刘老师要带他们班和我们班一起去保山。记忆是零碎的,完全补不全出发的画面了。两个班级同坐的那辆大客车,是怎么开进横沟小学的? 想不起来了。想得起来的是在路上。那时候施甸到保山走的是老路,全程六十多公里,畏途巉岩,百步九折,山林蓊郁,鸟鸣纷杂。一路上车不多,却忽然的,遭际了此生中的第一次堵车。我们在车上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大家的兴致反倒越来越高。纷纷议论,到保山后要做什么。似乎大家都没去过保山。到得保山,去了黑龙潭、北庙水库、太保山,具体的景色是忘却了,一些印象却长久留存,黑龙潭的幽暗、北庙水库的开阔、太保山上“鬼城”的阴森,让我们的情绪一次次波动。在保山街头,我第一次见到草莓。那红红的小果儿,仿佛撒了一身芝麻,看来看去才舍得放一个进嘴里。
再次远行,还是托了刘老师的福。去的是姚关清平洞。在施甸,谁不知道清平洞呢? 似乎就在家门口,我们却没去过。
从小学往南十来公里,到了县城,再往南钻进大山,走个二十来公里,就到姚关了。也是走的老路,路比去保山的还要险峻。一路看得见悬崖,悬崖下渺渺茫茫,是纸盒般的房子。山峰、树林,愈发阴郁而沉默。大巴车哼哼嗤嗤爬了半天坡,喘息停了,呼呼呼朝下开,是到姚关坝子了。清平洞呢? 自然是不远了。清平洞是几百年前邓子龙将军驻军处,将军是什么样? 我们没有见过。几百年是什么样? 我们想象不出。那时候还没学过中国历史,即便学过,邓子龙也很容易被忽略掉。但在我们县,关于他的故事和传说比比皆是,可以说是和我们县有关的最有名的历史人物了。
去记忆里搜索,石壁上刻的“倚剑”两个大字刚劲古拙,石洞豁然显现于石壁,洞内幽深昏暗,走几步就可寻见几行刻字。出洞口上山,山上的烹象亭让我浮想联翩:得有多大的铁锅,才能够煮大象呢? 下了山,往前走不多远,是一片荷花池,池中央一座亭子。我沿着曲曲折折的石板桥走进去,想上到亭子二层,却没能上去……这些,大概是被后来的经历补白过了吧? 记忆是没有这么有序的,也比这富于色彩得多。再想一想,只记得刚进入院子,我就急切想要脱离队伍奔上山,跑出没几步,立马被刘老师喊回来。整个园子,氤氲着新鲜而陌生的气息。对我来说,这正是远方的感觉吧?
这感觉,是在去保山时也有过的。但用文字怎么去形容呢?
清平洞我后来还去过几次,带朋友去过,也带父母去过。带父母去,那是两三年前。说走就走,三个人骑了两辆摩托,我妈和我爸一辆,我独自一辆。平坦的柏油马路从县城一直蜿蜒而上。我一骑当先。姚关并没记忆中遥远。进到清平洞的院子,萦绕在记忆里的那种远方的气息业已荡然无存。山、石、洞、亭,比记忆里的明晰和坚硬。
记忆留下很多黑洞,如今是怎么也补不了了。
那是我童年的最后一次出门远行。去的并不算远———离家大概四五公里吧,是一个叫做长官司的地方。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它叫做“长官寺”。那儿确实也有一座寺庙的。长官司的来历、那位叫做阿苏鲁的契丹人、契丹人和长官司的漫长往事,我是几年前才知道的。那时候只知道,长官司那儿的寺庙不同于别的寺庙,里面是有一座动物园的!
那是我见过的第一座动物园。
第一次去,是班主任余老师带全班去的。记得长官司门前有条河,河边有几家小卖部,我在小卖部里买了一种好喝的饮料。长官司里有个动物园,我第一次见到梅花鹿、破脸狗和乌龟。别的动物似乎还有一些,想不起来了。出动物园到后山,一株大榕树静静立在那儿,细看了,如龙蛇般纠缠的根须团住了一座坟茔。这便是有名的树包坟了……所有的记忆,大概也就这么一些。之后,便是回到家后的情形。
绘声绘色和弟弟讲,梅花鹿是怎样的,破脸狗是怎样的,乌龟又是怎样的。但我的叙述是挂一漏万的,是没法和现实比拟的。一问一答中,我渐渐没法应答了。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做了个天大的决定,再到长官司去,再看一遍动物园!
那是春末。阳光耀眼,桃红柳绿。走出村子,水田一片接一片,白茫茫间,一簇一簇秧苗绿绿的,排排行行,茫无涯际。白鹭在踱步,见人靠近,停住,对视几秒,展翅飞远了。小学南边有大片荷花田,荷花田中有几棵柳树,白鹭飞到柳树顶盘旋几圈落下,柳树弯下腰,如开了一朵一朵硕大的白花。
云朵堆叠,蓝天沉静。我们走在路上,一个人都没碰到。
爸妈赶上来时,我们吓了一大跳。童年零散的记忆中,这一幕一再浮现:爸妈跳下单车,问我们去哪儿,我说去长官司。他们问,去长官司做什么。我说去看乌龟! 爸妈是没见过乌龟的,大约也没见过梅花鹿,甚至没见过破脸狗吧? 他们几乎没怎么商量,把我们一一抱上车,一起朝长官司进发了。一辆单车怎么坐四个人呢? 我爸找人焊了个“几”字形的铁架搭在后座,两边各有一个兜,我和弟弟就坐那兜里。路从我们脚底下嗖嗖地退却。
不多时,到了长官司,门大开着,不少人在寺庙里。整个院子,比第一次来时似乎要亮堂许多。我们不仅如愿看到破脸狗、梅花鹿和乌龟,还各自喝了一大碗红糖水。红糖水是刚刚从一个金色小人儿头顶淋下的。那小人儿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糖水从他的头顶淋下。寺里的人说,这是刚刚出生的小太子。他从哪儿出生的呢?我们问。是从他妈妈的胳肢窝里,寺里的人说。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是浴佛节;那个“小人儿”,乃释迦牟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