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海上书法篆刻家陆康在上海大厦底层大堂一侧布置了一个“上海客厅”，满墙的字画映照着你我的身影，柜子里还有琳琅满目的文房骨董，绵绵无尽的山水手卷铺陈着前朝的悲欢离合。陆康欲复原他祖父陆澹安先生晚年在溧阳路寓所的客厅，接续新文化的血脉。海上艺苑的另一位奇人谢春彦———书画家、文艺评论家，在新天地一号会所也布置了一个客厅：“春彦客厅”，借由石库门花园洋房的格局，加上摩登时代的家具，衬托他最新创作的书画作品。虽然这个客厅是临时租借的，展品也是由济南移来海上，但人生都是百代过客，何尝不是借了一具臭皮囊吃吃喝喝，加之以大喜大悲呢？　所以谢公的心思让人一目了然，在石库门的三维时空，展现他笔下无限度的斑斓世界。

    我拾级而上“春彦客厅”，抬头看到史浩的一幅书法作品，墨迹下的大红彩笺并未褪色，恍惚十余年光阴恰似春水，不是春水。上一次王诗史书谢画展览闹得上海滩动静极大，仿佛是昨夜酒醉时分。这十余年里，谢春彦豪爽旷达人生态度没有改变，额头的皱纹没有深刻几许，他的生命是一匹野马，不断地奔腾出一片烟尘，又如黄河入海口的波涛，涌动着阔大而雄壮的起伏，他享受不了片刻的悠闲与安宁，在并不宽畅的客厅里大声喧哗，对文化界的可喜可恨可笑可悲，以沉郁顿挫的语调，吐出令人遐想的潜台词。

    白露过后，微风拂面，天凉好个秋，我在春彦客厅盘桓，看到了谢春彦自去年上海图书馆个展后的又一种姿态，或者说又一种面相。他的线条、墨韵、节奏、色块都没有明显变化，变的是画中的镜像，从戏剧人物延伸到海外世相，从城市景观拓展到古典园林，从文坛名宿转换为江湖大侠———十年磨一剑，今日把示君。他是向谁发起挑战呢？　那只犹如猛张飞的黑公鸡，怒发冲冠，虎步赳赳，与他家乡山东东营大王镇宾馆大堂里的那只谢氏招牌公鸡一样的威风凛凛，凛然不可侵犯。

    美女———朱唇、粉腮、峰乳、束腰、翠环、旗袍、高跟鞋，令人惊心动魄，绯想翩翩。最让人心旌摇动的美女，依然在他的笔下呈现出别样的姿色，且看《倚松》　中的美女，亭亭玉立，凸凹有致，一水的高级灰，默默无语一低头，便将唐诗宋词说尽。自海外捕捉的片片美景，点化在他的纸上，渲染着中国的气派与情怀，穿插在人丛中的那一个，动人之处便在于回眸一笑的妩媚与羞涩。是的，这话就多少透露出谢春彦绘画的秘密，那就是对人物背影的描绘，如丰子恺对人物面相的简约传神，有以一当十、事半功倍的功效。他的背影是颤动的，是会呼吸的，是眉目之外的另一种表情。这背影看似渐行渐远，其实是迎面扑来。

    记得有一次香港朋友江迅来沪探亲访友，谢公设便宴洗尘，在下忝列末座。酒过三巡，谢公取出一张手绘硬卡赠予江迅，画中依依柳条三数枝，旁边站着一个男人的背影，条纹衬衫加牛仔裤。但举座为之惊呼：这一袭背影，比江迅本人更像江迅!　谢春彦画的背影之所以生动感人，盖因为他敢于直面人生。

    (作者系作家、艺术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