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同
数年前,我在编辑 《章衣萍集》时,曾从《枕上随笔》 中,发现胡适的一首诗,读来甚觉有趣。为免读者诸君再去查找,全文抄在这里:
该死的钱玄同,怎会至今未死!
一生专杀古人,去年轮着自己。
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耻,
这样那样迟疑,过了九月十二。
可惜我不在场,不曾来监斩你。
今年忽然来信,要做“成仁纪念”。
这个倒也不难,请先读 《封神传》。
回家先挖一坑,好好睡在里面,
用草盖在身上,脚前点灯一盏。
草上再撒把米,瞒得阎王鬼判,
瞒得四方学者,哀悼成仁大典。
今年九月十二,到处念经拜忏,
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狱捣乱。
这诗是胡适1927年8月在上海作的,诗题为“亡友钱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纪念歌”。他在诗前写了题记:
去年九月十二,玄同过四十岁生日。他从前曾说:“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应该枪毙。”今年他来信说,九月十二,他要做“成仁纪念”。我做这首纪念歌寄给他。
诗的背景已说得很清楚,是为了钱玄同“成仁纪念”。而钱玄同的“成仁”,则是朋友圈人所共知的一个“新典故”,就是他说了“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应该枪毙”的过头话。
钱玄同说“过头话”时候的北大,几乎是人人可以说“过头话”的地方,因为校长是蔡元培,他奉行“兼容并包,思想自由”;文科学长陈独秀,主编 《新青年》 杂志,发表各种新锐思想和口号;同仁中的胡适、李大钊、吴虞等,皆以文学、思想和政治启蒙为职志,语不惊人死不休。在这样的环境下,谁要说几句“过头话”,自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在 《新青年》这个思想开放的阵地上,与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等,一时间打得火热,不仅对胡适的 《文学改良刍议》表示“绝对赞同”,同时对 《文选》 和桐城派,则怒斥“《选》 学妖孽,桐城谬种”,予以全盘否定。即以思想变革论,钱玄同也不甘落伍,曾言“孔氏之道断断不适用于二十世纪共和时代”;要废除孔教,必先废汉字、汉语、不读中国书云云。他的这些偏激言论,在专制横行、民智未开的时代,不用说,需要极大的勇气,自然受到社会多数的批评,就连与他并肩作战、同样偏激的陈独秀,也忍不住站出来说:“这种用石条压驼背的医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大赞成的。”
以偏激论,钱玄同所说过的话,莫过于“人到四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这是黎锦熙所记录的原话,与胡适所记略有出入。
钱玄同说这话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然而,忽忽之间,就来到了1927年。到了9月12日,便是他的四十岁生日。几个玩冷幽默的朋友,胡适、周作人、刘半农等,发起为他祝寿,并拟在 《语丝》 杂志刊登“钱玄同先生成仁专号”。讣告、挽联、挽诗、悼念文章都写好了,广告也发出去了,然而,由于奉系军阀张作霖进驻北京,“专号”竟没有刊出。
前引胡适 《亡友钱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纪念歌》,就是这时所写。据章衣萍说,原本题目叫作“手枪”。诗寄出后,胡适也早就忘记了。倒是有心的章衣萍,把它抄进了 《枕上随笔》 的日记中。
1943年10月30日,在美国的胡适,收到同乡、中国公学毕业生胡不归所作 《胡适之传》,其中也抄录了《亡友钱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纪念歌》 的全文,可见这诗当年曾经流行。这时,老友钱玄同已去世近五年,展读旧作,忆念故人,胡适不禁感慨万千。他在日记中写道:“玄同死在民国二十八年一月十七日,我至今没有哀挽他的文字。今天读这首诗,回想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忍不住哀思。故把这首诗抄在这里,做一个纪念。”
“人到四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这句过头话,鲁迅自然也是熟知的。他在1932年底和1933年,以《教授杂咏》 为题,写了四首诗。其中第一首即写钱玄同,引用了这个“新典故”,并牵扯出另一个“新典故”(传钱玄同在北大曾宣称:“头可断,辩证法不可开课。”):
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何妨赌肥头,抵当辩证法。
显然,这是两人由亲密而疏离之后,一方对另一方的讽刺挖苦。由此可见“过头话”容易授人以柄,是轻易说不得的。
鲁迅对于钱玄同,向来似乎有些“不敬”。早在东京时,一同听太炎先生讲课,钱玄同因为性急、抢着说话,且讲话时指手画脚,鲁迅即给他一个外号“爬翁”(意其在席子上爬来爬去)。这大概以玩笑的成分居多,并无恶意。作为回报,钱玄同也曾给鲁迅一个外号:猫头鹰。但后来鲁迅对钱玄同的批评,则是认真而无情的。鲁迅曾当着友人说:一般人“十分话最多只须说到八分,而玄同则必说到十二分”。1929年北上省亲,鲁迅与钱玄同在孔德学校巧遇,钱因见鲁迅名片仍为“周树人”三字,遂笑问:“原来你还是用三个字的名片,不用两个字的 (指其不用“鲁迅”)。”鲁迅答他:“我的名片总是三个字的,没有两个字的,也没有四个字的 (暗指“疑古玄同”)。”之后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 (按指钱玄同),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对钱玄同的嫌厌之感溢于纸上。1930年致信川岛时更说:“疑古玄同,据我看来,和他的令兄一样气质,好空谈而不做实事,是一个极能取巧的人,他的骂詈,也是空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的话。”这些话,更不可等闲视之。
而在钱玄同一方,除了曾在给友朋的信中,称过鲁迅“左翼公”、“左公”(意指鲁迅参加左联) 外,在日记中对鲁迅的几本杂文集也有尖锐批评。1936年10月,鲁迅逝世一周后,钱玄同作文纪念,对于昔日老友终至“绝无往来”,颇为介怀。他说,“胖滑有加”似乎不能算作罪名,“他所讨厌的大概是唠叨如故吧。不错,我是爱‘唠叨’的,从民国二年秋天我来到北平,到十五年秋天他离开北平,这十三年之中,我与他见面总在一百次以上,我的确很爱‘唠叨’,但那时他似乎并不讨厌,因为我固‘唠叨’,而他亦‘唠叨’也。不知何以到了民国十八年我‘唠叨如故’,他就要讨厌而‘默不与谈’。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事,他既要讨厌,就让他讨厌吧。”
周作人曾说:“玄同的文章和言论,平常看去似乎颇是偏激,其实他是平正通达不过的人。”“他对人十分和平,相见总是笑嘻嘻的。”
其实,在风云际会的民国,钱玄同的“偏激”,并不能算特例,陈独秀的激进和坐牢,辜鸿铭的长袍和辫子,黄侃的恃才傲物、嬉笑怒骂,刘文典的看不起沈从文……小巫大巫,真也是一时风气。而且钱玄同“偏激”了一阵之后,很快便回归学术正道,钻进“国语统一”、“汉字注音罗马化”的象牙塔去了。他毕竟是一个学者,一个术有专攻的文字学家。
今年9月12日是钱玄同诞生130周年。
———编 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