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蕾
通过影像叙事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电影通常被称为“二战片”,在电影类型中具有特殊的单列地位。尤其是一些出自重要导演之手的二战片,不仅在立项拍摄之初就会引发长时间的公众跟踪关注,而且成片上映后往往评论激烈,激起意想不到的大振幅争论。争论中的指向之多,交锋之热烈,似乎比真实战争的程度更甚,而这也正是二战影片为何年年都有新作、奇作、佳作、巨作出现的根本原因。
各国大众对于截至目前规模最大的这次世界战争仍然怀有不可遏阻的求知探索兴趣,既探索战争在史料文字记录中的真伪,也探索影像如何再现和表达战争的音画可能。如同阵地冲锋般前赴后继的二战片探索道路上,英国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的新片《敦刻尔克》不容忽视,却不是因为那些流行吹捧的标签:诸如“不正面展现德军形象”“‘一周一天一小时’的陆海空三条时空线”“IMAX65/70毫米拍摄与巨幕画幅”“利用‘无尽音阶’制造浸没式的触感电影”以及“返回个体士兵和平民的真实体验视角”。以上种种口号响亮,在看似抛弃好莱坞戏剧化的极简情节叙事背后,其实层层缠绕着深重而复杂的内蕴。有些是编剧诺兰作为几何式沉思型作者的创作偏好,有些是导演诺兰作为胶片技术守夜人的习惯性坚持,有些是殿堂级艺术家诺兰团队的超高品味,余下那些则是克里斯托弗·诺兰作为不列颠文化的又一代传承者,在其生命与艺术创作的盛年,意图复刻英国在世界发展历程中关于不列颠荣耀的历史书写。
孤岛颤栗
而历史已无悬念
“不是战争片而是悬疑惊悚片”,诺兰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如此定性《敦刻尔克》。他预言音效和画面将“传达给观众一种从未在电影院体会过的紧张和悬疑”,而影片最终的意义落脚点则是“敦刻尔克精神”,不仅对于“非常有共鸣的英国人”,而且“对那些不熟悉故事的观众来说,仍然具有伟大的意义和帮助。”听上去是个美好而高端的创作宏愿,结合诺兰第一次接触历史真实题材的有限经验,影片结构呈现出耐人寻味的音画精彩和故作无知的叙事空白。
真实历史上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自带迷雾属性。关于德军为何诡异地暂停进攻,希特勒基于外交目的和战争长远考虑而对英法区别对待的策略,再加上德国空军与德国陆军之间的摩擦,以及松软沙滩削弱空袭炸弹爆破力,近海低地对坦克的不利影响,军令在陆军装甲部队与摩托化步兵旅之间的摇摆,等等观点,史学界百家争鸣。蒂佩尔斯基希在德文版《第二次世界大战史》 中,事无巨细地分析了敦刻尔克何以出现“不可思议的结果”,并总结认为“英国人有理由为他们完成的事业自豪”;相反,约翰·基根的英文版《二战史》则记叙西线德军一边演奏军乐一边接受对手的投降,也记叙法军的战斗精神,当时的法兰西北非属民如何坚决战斗到底。诺兰挑挑拣拣地接受了来自敌方的颂扬,却回避了本国研究者对敌军德国和盟军法国的正面描写,原因就在于电影《敦刻尔克》将莫名来源的惊悚感归之于不露面的德军,又将命运未知的悬念重点设置在无言语、无姓名、无身份的法国冒牌士兵身上。这个双重置换在艺术构思上有多么巧妙的精致,对于战争真实就有多么冷漠的悖离。
真实战争中敌军少露面,是西线作战中实有其事却非常罕见的历史吊诡,而诺兰影片中的“敌军少露面”则是一个表面精巧却实际上自相矛盾的影像漏洞。因为历史上的“不在”是真实的“不在”,而电影中的“不在”仅仅是不做画面直接表现,改以环绕式的惊悚气氛营造,在观影心理中建构起海陆空三线敌军事实上的“无所不在”。借用诺兰偏爱的数学术语来说,历史上遭遇败绩的德军就像一个空集符号“¢”,在影片《敦刻尔克》中看似得到与史实一致的表现,其实却被隐蔽地替换为唯一的灾难源,作为刺激惊悚感的充分条件。
用惊悚感替代历史事实,只是《敦刻尔克》制作体验式和浸没感电影的源头设置,它同时助力诺兰回避战争片的类型规约,不必再现战场上的残酷血腥,不必突出人物的英雄人格,更不必费心重复二战片中渐成新约的“人性化塑造敌人”,尽管这一历史阶段里的德军确实“彬彬有礼,在异国严守纪律”。
对于惊悚感的极致追求构成《敦刻尔克》的核心动力,也是影片连接海陆空三个影像空间的共同要素。影片角色表中有很多没有名姓的人物,其中,希里安·墨菲出演的角色叫做“颤栗的士兵”。他的出场时间近于影片中段,地理坐标位于交战海峡当间,茫茫海面飞机残骸上孤身坐着,极度颤栗。摄影机模拟了救援船上的父子运动视角,沿着航线的半弧形迂回进退,完成了一次海浪影响下的完整镜头起伏。同样这幅画面在另一条时间线索中又改换为飞行员视角,绑在喷火战斗机舷窗上的摄影机从俯瞰的高度掠过海面,此时由于画面比例变化,残骸上的偷生士兵已经隐约难辨,反而是顽强突起在海平面上的坠机残骸强化了孤岛的意象,将敦刻尔克的惊悚颤栗推及整个英伦岛群。
迷思迂回
最终指向重现“英伦荣耀”
诺兰的盛名使《敦刻尔克》未映先热,他高超的导演技艺和极度求新的艺术趣味也使影片成为作者印记浓重的作品,然而当他第一次以真实历史题材为对象进行非线性多维度复杂叙事,有些影像逻辑间的转折受到现实因素的牵累,显示出未能纯然自我贯彻的迂回迷思。即便是再次推到超高点表现的音画同步复合技术,也未能成就作品繁多层次的最终整体化。
“在真实复原的历史场景中使用虚构的人物角色,并且一定避免让历史上确有其人的真实历史人物交错混迹于虚构角色当中。”诺兰在自述编剧初衷时,解释了为何要选择籍籍无名的年轻士兵视角,因为来自年轻又陌生的演员面孔更易引领观众进入战争悬念的灾难体验。至于为何要重点描绘英国平民自愿加入战争的智慧与勇气,而不选择那些坐在伦敦办公室里讨论地图的长官,诺兰再次强调了“亲历感受的真实性”。美国沃尔特·劳德的畅销历史小说《敦刻尔克》 和英国约书亚·莱文的畅销纪实文学《敦刻尔克》分别带给剧本启发:前者给电影提供了类似《泰坦尼克》那样的海难画面灵感,后者则用“家为你而来”的家国一体化叙事给影片制造出情感上扬的暖色尾声。
影片在尾声部分放慢了人物的动作节奏,同时放缓了配乐节拍,终止了无限循环的“谢巴德音阶”以及制造紧张气氛的秒表音效。更为重要的是,影片前段几乎不说对白的人物开始长篇大论起来,然而那话并非他们自己说的,是照本宣科来读,印刷在报纸上的丘吉尔的下议院演讲词。
这段话措辞精彩,气势豪迈磅礴,兼有好战的奋发感和确信正义在我的坚毅必胜心。丘吉尔本人非常满意以致一字不改收入战后写成的六卷本《二战回忆录》,亦是他获颁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品。配合如此荣耀的历史著名演讲片段,《敦刻尔克》 影片在结尾前燃起海滩上象征战事重启的大火,画面中心烘托出英国皇家飞行员,从容到几乎倨傲地站在德军包围圈中;而在语言上,片中指挥撤退的英国海军老军官面对镜头表白说要留在法国,继续战斗……
针对这何其熟悉的高潮涌动一幕,被浸没式观影体验震荡已久的观众们需要迅速冷静下来,凭借理性和事实见出诺兰无法真正整体化完成的迷思方向。第一层次,负面情感的惊悚悬疑,因为撤退成功而消失;第二层次,正面情绪的爱国热情高涨,英国民众听从征召自发驾船参战,因为撤退成功而变成英国制海权的再度印证;第三层次,为了抵达艺术真实而纯然虚构的多个人物角色,在终场的行动和语言上完全泯灭了影片伊始的个体感受和独特视角。那些开口说话的年轻士兵,在英国领土上大声重复主战派领导者的荣耀宣言,那些站在海外他国的飞行员和海军长官则相继用身体行动的表演和心迹表白的语言,把自身存在化约为荣耀宣言的形象注脚。
影片至此,不仅是对已经发生的真实战争历史进行有遮蔽的表现,而且要针对尚未发生的历史未来,强力植入关于英伦荣耀的概念。虚构人物海军军官所说的“留在法国战斗”,与丘吉尔演讲的结束语排比句构成互相指涉的关系,其中暗伏着两条时间线索。一条是以刚刚结束的敦刻尔克为新起点,把还要漫长进行五年的艰苦二战置入英伦领导的光荣前提下;另一条是以马上结束的影片为新起点,把一个光辉温暖且强韧坚忍的英国国家形象植入观众们的观影记忆。
一直声称不是战争片属性的 《敦刻尔克》最终还是褪下了悬疑惊悚的外衣。从这一点来看,诺兰的《敦刻尔克》还真称不上二战片,因为在它看似创新的方方面面,并没有为战争反思做出有意义的新贡献。相反,片中潜在重复的英伦文化迷思,于真实历史上曾经同时给敌手德军和盟友法军制造假象,于当今影片中则又制造新一轮幻象,既罔顾德军的真实,也无视法军的牺牲。尽管在诺兰的高技术水平和高艺术水准加持下可以显出异样的美,然而事实不真,逻辑不对,即便能在观感上颔首其美,却无法加以深度的历史认同并任由自己在观影中浸没感动。
争鸣
———战争电影里,都有导演们 自 己审视战争的立场。在英国导演诺兰看来,战争就是“颤栗的人和颤栗的孤岛”。《敦刻尔克》 有强烈的形式,更有对英国的保守的文化怀旧。
———诺兰淋漓尽致地发挥了 自 己的才华,释放了电影语言的自叙事能量,把一部没故事的影片拍得浓烈而空灵。什么是电影? 什么是“形式即内容”? 这部片子是强大的阐释。
这是本期文艺百家两篇文章的核心观点。两位专家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对电影做出了阐述,分别为我们提供了多元的审视可能。
———编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