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亦朔
意大利北部亚得里亚海边一座偏远小城拉文纳，以存留拜占庭时代镶嵌画精品闻名于世。这种用金色、蓝色和各种彩色宝石镶嵌而成的艺术作品散布在城内各处古迹遗址中，被但丁称为“色彩的交响乐”。
拉文纳曾是西罗马帝国的遗都，公元5世纪时西罗马帝国衰败，屡遭异族入侵，被迫从米兰迁都于此，直至帝国灭亡。6世纪时，东罗马帝国(后称拜占庭帝国) 夺回拉文纳，设立拉文纳总督辖区。从西罗马帝国到拜占庭帝国300多年时间里，拉文纳创造了一个黄金时代，来自帝国各地的镶嵌细工师在这里用玻璃、石块黏结出色彩绚丽的杰作，但是岁月流转，经历战争兵燹和天灾人祸的摧残，只有少数幸存于世，成为闻名之作。
关于拜占庭镶嵌画，我看过不少画册，但从没见过实物。怀着一睹古城文化宝藏的急迫心情，忍受十几个小时飞行的煎熬，我终于来到意大利。客机在水城威尼斯上空盘旋时，正值夏季的当午，阳光直射。临窗俯瞰，一片蔚蓝的海域，波光粼粼，只见点点白帆在星罗棋布般的岛屿中间穿行，拉出一道道浪花痕迹。顷刻，客机即稳稳当当在跑道上滑停。
从威尼斯包车向北直奔拉文纳，大约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到了旅馆，行装甫卸，第一要务是去拜访圣维塔教堂，一探名列榜首的镶嵌画双擘———《查士丁尼皇帝和他的随从》《狄奥多拉皇后和她的随从》。出门一路赶去，看到教堂大门时的第一印象令我失望，教堂既不雄伟，也不壮丽，一色的红土砖墙，约三层楼高，只有矗立一旁的塔楼拱顶上，层层叠叠的鱼鳞状瓦片在蓝天下熠熠闪光，显现出一种神秘气氛。与遍布西欧的哥特式教堂那种刺破青天的尖顶相比，这个教堂只能算是土屋一间。令我疑惑的是，公元547年这座教堂完工时，拉文纳主教的地位仅次于罗马教皇，对教会事务具有重要发言权，不至于在财务上捉襟见肘吧。岂知一脚踏进殿堂，才明白“最大的震撼来自于对比”这个道理。教堂外表其貌不扬，室内满壁生辉，前殿、后殿，穹顶、廊柱，墙上布满了讲述圣经故事的镶嵌画，抬头四顾，金光耀眼，我在画册上看到的图像只能传其精髓三分而已。
我的目光转向教堂半圆形后殿穹顶下相向而立的一对巨幅镶嵌画，左边一幅是《查士丁尼皇帝和他的随从》，可以说是这位拜占庭皇帝的“标准像”，史书上凡提到查士丁尼皇帝，必定会配上这副画像。右边一幅是《狄奥多拉皇后和她的随从》，史书评论说她对皇帝有着重大影响，甚至可支配皇帝的决策。据记载，公元532年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发生暴乱，造反市民占领全城，围攻皇宫。查士丁尼皇帝困守多日无法解围，惊慌之下收拾国库细软装船，准备从皇家码头出逃海外。狄奥多拉皇后得知后大光其火，表示决不跟随皇帝出走，欲与卫队坚守到最后一刻，她掷下一句后来成为史上名言的硬话：“紫袍是最好的裹尸布。”言下之意她宁可死在皇位上，也不愿苟活偷生。查士丁尼皇帝听罢当即醒悟，羞愧不已。狄奥多拉皇后一边暗中调遣外地军队回城勤王，一边派得力助手出宫，诱以巨资分化反叛势力，时机一到，卫队出击，里应外合，暴乱即被平定。从此，查士丁尼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确立。
两幅镶嵌画充分传递出君权神授的含义，皇帝和皇后头部上方环绕象征神圣权力的光环，冠袍华丽，神态威严。随从皇帝的一众教士谦和恭敬，武官则威风凛凛；随从皇后的宫廷女眷仪态万方，天生丽质。从艺术角度观察，制作此画的细工师已经掌握了对于人物特征的刻画技巧，比如，皇帝左手边的马克西米亚主教，身材高挑，面容瘦削，秃发凹脸，明显有别于其他人物造像。这说明细工师制作前认真观察了主教的体貌。传说中就是马克西米亚主教确定画面场景布置。
整个画卷得以显示出强大的气场，全拜镶嵌艺术的特殊表现力所赐。镶嵌画 由小块彩色玻璃和大理石相拼嵌而成，基本特点就是色彩鲜明璀璨。公元5世纪起，镶嵌艺术的风格发生演变，其特征是广泛使用金黄色为底色。镶嵌艺术也从制作小件工艺品发展为一门建筑艺术，包括屋顶、墙壁和地面都运用了华丽的镶嵌画装饰，它被视为以颜色设定建筑空间的一个装饰元素。站在大殿中央环顾四周，在重重金色光芒笼罩下，神圣之感油然而生。
暮色降临，我依依不舍走出庭院，回首仰望圣维塔大教堂的雄姿，苍茫之中只有它质朴的塔楼尖顶还沐浴在一抹明亮的夕阳斜照中。漫步拉文纳街头，满眼都是“色彩交响乐”元素。手持地图找路时抬头对照一下街名，看见的是一块镶嵌画，白鸽和圣水池构图是拉文纳市的徽记，画中间的街名清晰可见；找一家机构，正门墙上的公司铭牌也是镶嵌画，湛蓝色的底板上公司名称和司标以白色大理石嵌成，十分醒目；随便走进一家商店，门口的地面由五光十色的玻璃镶嵌而成，色彩绚丽的鱼儿围绕“欢迎光临”几个大字欢快游动。
左顾右盼之际，街对面橱窗里热闹的场面吸引了我，趋近一看，这是一家“镶嵌画制作工场”，一位教师正在讲授镶嵌画制作工艺。他双手沾满颜料，在工作台上忙碌，学生们全神贯注，记下一道道工序。他们有的打图样，有的拌颜料，有的做镶嵌，气氛活跃。在教室一边的柜台上，盛放颜料、玻璃块、大理石碎片和粘合剂的坛坛罐罐排列有序，上面明码标价，论公斤出售。另一边墙上展示着不少习作，大多是略有夸张的动物造型，与古迹遗址里的经典镶嵌画相比，艺术表现手法类似，却蕴含了鲜明的现代气息。这里的课程是暑期班，供学生放假时来练练入门手艺，另外有真讲艺术的专业班，那是要拜师当学徒的。
回旅馆的路上，屡屡与博物馆、美术馆和展览厅擦肩而过，不由驻足细看门前竖立的广告招贴，大多是镶嵌画作品展出信息，我被这浓浓的艺术氛围感动了。心中盘算，作为一位“镶嵌画”粉，有没有决心重返拉文纳小住，找一家制作工场拜师，过过艺术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