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8月26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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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中央饭店的过客


    余斌

    我六岁以前住在南京的中央饭店。搬家过后,经过那里时偶尔也会看上一眼,却是再没进去过。就想,什么时候要去看看。也就是一时之念。也不知过了几年,有次骑车在中山东路上走,过了大行宫,忽见对面一栋簇新的大楼,可不就是中央饭店? 遂下了车过街去访“旧居”。大模样还在,却是有点对不上号。幼时印象中偌大的院子,现在怎么几乎像是楼就立在路边,这么“浅”? 里面装饰一新,也面目全非了。令我印象深刻的楼梯仿佛隐身,那旋转楼梯直通三楼,可顺着栏杆扶手一直滑到一楼,小孩视为惊险版滑梯。我没敢试过,据说有个小孩逞能,半道上掉下,摔断了胳膊,从此被大人当作警告小儿不可冒险的经典案例。

    最不可解的是,记忆中明明四层的大楼,怎么就变成了三层? 尽管当时年纪小,一二三四总数得过来吧?

    但这难题其实是最好解的,回家一说,母亲便道,原来是三层,四层是后来加盖的。当然,并非违章搭建。1949年后,中央饭店被解放军接管,后来成了南京军区后勤部的家属院,再后来不够住了,就有了加层之举,我出生时,早已改造完毕。

    父亲和母亲都是后勤部的人,在中央饭店安营扎寨是1953年的事。只是一个是干部,一个是普通工作人员,父亲独住三楼一间正面朝南的房间,母亲则与一同事住在大楼一侧较小的房间里。一年后结婚,也简单,母亲搬入父亲住的房间就完了。我家在楼里拥有第二间房是在外婆来了之后。这时姐姐出生了,外婆来帮助照料,组织上又分配了一楼侧面的一小间。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央饭店是南京最豪华高档的饭店,惜乎豪华、高档对房客才有意义,设计者再想不到二十多年后,客房里住进了一家家拖家带口的住家户。上等的客房确乎高级,比如正面朝南的那一排,轩敞亮堂,拼镶木地板,落地窗的阳台,铺着马赛克的卫生间……在南京住水泥地的房子就算体面的年代,真有说不出的讲究。僧多粥少,这样的房间只能搭上较次的房间分配。只有我家隔壁的一位参谋长,分到了挨着的朝南两大间。我们家的另一间房在西侧,较朝南房间小得多,也不知原本的用途是随员的住房还是杂物间之类。既是分处不同楼层,裹小脚的外婆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就要颤巍巍爬三层楼梯,走过长长的走廊,很是辛苦。

    楼里是有电梯的,但电梯间的铁栅栏却常年挂着粗粗的锁闭的铁链,呈闲置甚或是废弃的状态。我印象里一次也没开过。其时南京有电梯的楼房屈指可数,我不止一次听大院的孩子跟人炫耀,我们楼里是带电梯的。事实上,我们对电梯的概念,止于那道铁栅栏,从三楼隔着栅栏看下去,黑洞洞的。听大人说,有个小房间可以在那黑洞里上上下下。坐电梯究竟是咋回事呢? 参谋长家老三比我们大些,似乎比我们知道的略多,有一回领着一帮顽童缠上一楼传达室的人,让开电梯,信誓旦旦,保证“只玩一回”。当然未能遂愿。

    停开电梯,不会有人有异议的,强调艰苦朴素的年代,上上下下坐电梯,未免太奢侈。何况楼里住的人绝对不会觉得上个几层楼有什么“艰苦”。都是苦孩子出身,农村来的,住着楼房,自来水电灯,还要怎样?

    关于大老粗住洋房是怎样的节奏,王安忆在很早以前的一篇小说里有过生动的描写,我还记得的一个细节,是新主人如何在壁炉、钢琴的客厅里纵横交错悬起了晾衣绳。小时中央饭店的室内景观马上就跳出来:轩敞的房间和简陋的家具,堆着的杂物,针线箩筐……相映成趣,也没谁觉得不搭。卫生间的淋浴基本是不用的,因为没热水。倒是抽水马桶边上,没准放着扫帚簸箕。晾衣绳上披披挂挂也是不可少的。我觉得整成这样,中央饭店里的住家户更具正当性,毕竟王安忆笔下的洋房原本的用途就是私宅,中央饭店可是饭店,你让现在的住家户把脏衣服送洗衣房?

    当然,设计者也没考虑日后这里会有生火烧饭的问题:只有餐厅的“大灶”,哪里作厨房呢? 唯有走廊。中央饭店的走廊宽阔气派,家家“小灶”开起来,也不显逼仄,只是每日生火之际,烟雾大作,充塞全楼上下,堪比乡村的炊烟四起,令高冷的宾馆建筑平添人间烟火气。此情此景,后来有人打趣说是“农村包围城市”具象化,其实是不确的。盖因家家户户烧煤炉,而彼时烧蜂窝煤倒是城市生活的表征。好歹是无烟煤,原是没有“炊烟”可言的,只因楼里的人多半来自农村,烧柴禾灶轻车熟路,烧煤炉则是面对新生事物,不晓如何封了炉子过夜,于是有每天早上走廊里烟雾腾腾的壮观景象。

    年纪太小,兴奋点在彼不在此,这些都是从母亲的闲聊里知道的,听她的描述,不期然就联想到筒子楼。而中央饭店毕竟高大上的庞然大物,至少在当时的我眼里,从外到内,仍是俨然。

    关于其间的“生活气息”,我清楚记得的细节,乃是杀猪。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那些猪是养大的,还是暂时存放。豪华饭店养猪似乎是不可想象的,然而猪是真实的存在,就在后院的铁栅栏里,逢宰杀时即有宏亮而凄厉的叫声传出。后院过去,隔着汉府街就是昔日的总统府,当时的汉府街绝无今日车水马龙的喧闹,即使一边就是郊区车起点站,也还是一片安静,我想没准猪叫声总统府那边都听得到。中央饭店院里的人自是声声入耳,躲都躲不掉。但这叫声却让小孩兴奋莫名,必有人嚷:“杀猪了! 杀猪了! !”遂有大批小孩从不同方向朝猪栏那边狂奔。许多次,我都受到大人的拦阻,唯有一次,成功摆脱了外婆。不幸的是,猪栏那儿有道门槛将我绊倒,摔破了胳膊,血流不止,一个当兵的将我送回家,杀猪的盛况,终于错过。留作纪念的,是直到现在还在的一处疤痕。

    不知从哪听来的:中央饭店是1947年为供“国大”代表下榻而建。有好多年,我都是以权威的口吻对人那么说。其实不是———作为三四十年代南京最豪华的酒店,中央饭店1929年建成,第二年就营业了。没有谁纠正过我,听的人都当真,或许曾经的居住者的身份让我的表述有了权威性。我也居之不疑,全不察这身份并不是“真相”的保证。

    酒店是暂居之地,入住的人都是过客。到1966年搬离中央饭店,父母在那楼里住了十三年,我住了六年,即使以我为准,也不会有住那么长时间的过客吧? 然那次在装修一新的中央饭店里上上下下的蹓跶,我却有一种恍惚感,难认这里是我曾经的家。你可以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但那太大而化之了,只能说,对中央饭店而言,我们是一群特殊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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