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今夏7月12日入伏。头伏第六天,17日是农历丁酉六月廿四,这天正是民俗所言的荷花生日。夜雨过后的豫北城市安阳,太阳一出来便又燠热难当,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叫得哗哗响。我们才从太行山采风出来,吃过早点就要回郑州,趁着等车的工夫,我提议说,咱就近先到公园里去看看荷花吧。擅画仕女的人物画家张文江兄,画荷的功夫也佳,自然极力点赞。
诚然与自己年龄有关。一年又一年流水账翻过,1982年大学毕业之人,我差不多也到了汪曾祺为其 《晚饭花集》 写短序的年龄了。一旦认命了,人也心静了,化繁为简,这些年每年有两件事必做,一是公历5月13日左右布谷鸟回来,我要到成片的树林边听布谷鸟开口叫。别人和前人,听它的声音很是悲切、焦急,我则感觉无比轻快、欢欣;再就是农历的六月廿四,于古荷花生日当天观荷,每到这一天,不管在哪里,总不忘认真地观看一会儿荷花,虔诚为荷花祝福。其实,还是为我自己。前辈周瘦鹃在 《荷花的生日》 里说———清代大画家罗两峰的姬人方婉仪,号白莲居士,能画梅兰竹石,两峰称其有出尘之想。方以六月廿四日生,因有 《生日偶作》 诗云:
冰簟疏帘小阁明,池边风景最关情。淤泥不染清清水,我与荷花同日生。
小女子利飒飒如此,白石陈师曾自然当仁不让。1921年的农历六月六日,陈师曾为迎接“荷花生日”,提前邀诸人相会画荷以庆,齐白石没去成,但第二天早上就一连画荷四幅,并墨笔记录“此第一也”,分明我还要接着画,“余不能于荷花无情”。
而爱莲堂主人周瘦鹃又引骚客舒铁云 《六月廿四日荷花荡泛舟作》:
吴门桥外荡轻舻,流管清丝泛玉凫。应是花神避生日,万人如海一花无。
周公曰:原本“高高兴兴地趁热闹去看荷花,而偏偏不见一花,真是大杀风景;那只得以花神避寿解嘲了。”读书至此,情不自禁把大腿一拍,我恨不得连飞一串表情包过去。
现在吧,夏天在国内旅行,不论在哪里,似乎都可以遇到荷花。南方与中原,还有因雄安新区而大受关注的白洋淀,荷花多很自然,可我竟然在银川和东北的集安,边塞地区也遭遇满目好荷花。哎! 看荷赏荷不难,难的是在这一天特意去看又名水芙蓉的荷花。
安阳人民公园的现代风格明显,来往荷花池循环的林荫道,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芳草如茵,衬着盛放的夏花是臭牡丹和草芙蓉。花大如碗的草芙蓉是轻浅的单片花,有白色、粉白色,有朱红和紫红色,好像扶桑一样各吐着一丝伸开的长蕊。年年6月至10月,小半年时间,草芙蓉与波斯菊搭配,在北方和中原开花是一大景观。往日我远观多,此时此地,是我零距离亲近草芙蓉,看它招蜂引蝶开花,花似众牡丹里的“阳山牡丹”,半人高的茎叶,完全不类木芙蓉,竟然和大名为菊芋的洋姜长得一模一样。这一刻的日头,大太阳好大好热,固然草芙蓉花朵傻大,却像大大咧咧直心眼的女人,一点也不妖不拐骨,所以并不能引起心思多者格外注意,开就开你的吧。
盛夏也该是木芙蓉出场的时候。吊诡的是,南方和西南,原本是木芙蓉生长最盛的地方,而现在的成都等地,市民埋怨作为市花的木芙蓉,因为街道反复拓宽变得越来越少。反其道而行之,中原城市造景,或为猎奇,却多引种木芙蓉,木芙蓉作为紫薇木槿的姊妹,甚至成了高速公路隔离带里的行道树了。小乔木和灌木木芙蓉,竟然是春天里最迟发芽生叶的,与枣树和合欢树一样姗姗来迟。其叶子叶片,与水芙蓉、草芙蓉南辕北辙不搭界,似苘麻和枫叶,简单说吧,它类似法国梧桐的大叶子。曾经很细致地连续观察木芙蓉开花落花,直到冬深霜浓时,园工将花败叶枯的木芙蓉从根部斫去,像中原人收割黄荆和紫穗槐一样———这是2005年9至12月,三个多月时间,我在上海浦东学习的副产品。
对比着我从心眼里不大瞧得起的草芙蓉,插在木芙蓉之前,容我也说一说菜芙蓉。
菜芙蓉? 是的。这时候也正是它风姿绰约的季节。
夏天的秋葵,分现代秋葵与古秋葵。尖椒模样的秋葵,这几年造势很猛,但是口味和口感不佳———日本人喜欢的黏黏糊糊的纳豆与山药的感觉,我们大多数人是没感觉的。准确说,挺烦它的,有点腻歪人。故而热天秋葵上市,在郑州随着卖西瓜的农用车,常常和青辣椒与洋葱一样就地被贱卖。到南方特别是到西南旅行,在广西到处可以看到大片种植的一种作物,和秋葵差不多,开的花一样,但黄颜色略深一些。秋葵类似棉花,枝桠复杂,蓬蓬勃勃的密不透风,而这种比秋葵细秀而疏朗的,四川人叫它漏芦花,更有的地方直呼它为豹子眼睛花。这东西妖且媚,让人过目不忘,而它也是秋葵。汪曾祺说:“秋葵我在北京没有见过,想来是有的。秋葵是很好种的,在篱落、石缝间随便丢几个种子,即可开花。或不烦人种,也能自己开落。花瓣大、花浅黄,淡的几乎没有颜色,瓣有细脉,瓣内侧近花心处有紫色斑。秋葵风致楚楚,自甘寂寞。不知道为什么,秋葵让我想起女道士。”他又补充说:“秋葵亦名鸡脚葵,以其叶似鸡爪。”(《北京的秋花》) 借着说花,把花草与草花,写足人生后半截的况味来,你不能不服汪先生。但是,明人文震亨于 《长物志》中是这样说这样比喻的:“秋时一种,叶如龙爪,花作鹅黄者,名秋葵,最佳。”文物鉴定有此一说,根据青花瓷的龙图案,三只脚趾还是五只脚趾,用来分辨民用和御用。同样是说古秋葵,它的叶子,苏北民间比喻为鸡爪,而明代的苏州文家,文徵明的后人,直曰其叶似龙爪。菜芙蓉也! 它是现代秋葵的长辈。叶如龙爪,正是今之很招摇、很打人的漏芦花!
这篇文章开头之后,我正襟危坐写几次都写不下去,注定不能平铺直叙。若说高攀普鲁斯特的 《追忆似水年华》,那是授人以柄在编笑话,但是,我必须说一下前不久的又一见闻。话说郑州地区栽种现代秋葵有几年了,黄花秋葵伴生有红秋葵。稀罕的是,古秋葵漏芦花这两年也有了。微信朋友圈里,不断有好朋友问我这漏芦花。我怎么区别秋葵与古秋葵呢? 凭我的综合印象,拿河南人习见的农作物打比方,我说秋葵像棉花,古秋葵似芝麻。
6月下旬,天已经很热了,双休日的早上我沿着北环大道远足,来到大东边的高架桥下,看到管绿化的老两口,在公共绿地边缘种了不少青菜,有荆芥、韭菜,南瓜、冬瓜、丝瓜,豇豆、扁豆、刀豆,红薯和芝麻也各有一点。在此,我经问询,首度知道了冬瓜开黄花而非白花。竟然还有秋葵! 已经开花了,可分明是古秋葵漏芦花,不仅叶子不一样,结角结果实
也不一样,———秋葵尖辣椒一样朝天长,此葵花朝天,但结果实在侧枝下面,短小略似棉花桃。老汉说,别人给我的秋葵种子,哪知道它和秋葵不一样。我说不要紧,可以吃它的花与嫩叶,有特别的味道和营养。老汉半信半疑直摇头。隔了一周,快要入伏的时候,早上我再过去看,特意带着本子欲为“女道士”的风神留影,啊!远远看不到那一片漏芦花了。这次老汉不在老妇人在,她说没有用就给拔掉了,———地上像蒿子与艾叶一样铺了一片,银灰色半蔫的叶子还未干。那未成熟的果实果然似核桃与枣子。
乖,今年伏天天好热! 上海杭州一连多日高温破纪录,中原大地,则既热且旱。今年闰六月,荷花是双生日。这时候木芙蓉怎样了? 我想起来前几年8月中旬的上海书展,展览馆广场无遮拦,天高天蓝很通透的,经过这里,太阳烤得人大气都出不来。而浦东大道通往机场方向,夹竹桃花和紫薇花美人蕉花交织开放,竟然有木芙蓉也出人意料地开花凑热闹。木芙蓉虽然又名拒霜花,有名和菊花一样傲霜而开,但是它的第一茬花,却常常开在伏日里立秋前后,尽管秋老虎还肆虐嚣张,重庆和成都的木芙蓉开花与上海也是一样的。当本人怕读者烦,思索着此文是不是应该见好就收的时候,昨天深夜,正在值班的《成都晚报》 编辑马小兵兄,子夜兴奋发微信,报西蜀花消息———“今年有部分木芙蓉已迫不及待地开花了!”
2017年7月28日,丁酉中伏于甘
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