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8月11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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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谁梦到古时的微笑


    李皖

    欢庆原名吴欢庆,是位生活在成都的实验音乐家。现住在大理。

    世纪末那段时间,也即2000年之前,欢庆沉迷于电子音乐的制作,西方实验音乐的乐境、方向和范围,基本上也是他的创作版图。他最早的音乐结集,是与李琨、黄锦,用吉他、贝司、鼓,以“另外两位同志”为名完成的 《凹凸》,一张包含了九个曲目的电子乐专辑。其中有 《系统开发人员被困NO.1》 《系统开发人员被困NO.2》 等充满电子科幻暗示的作品,也有“玄鸟、商音&伟大的无病呻吟者”这样的盆地意识、神话崇拜和现代主义交混的作品标题。

    《凹凸》 发行于2000年。之后,欢庆转向了。

    他迷上了民间音乐。足足有八年时间,他在西南地区热心搜集着当地的各族民间音乐,以至我想起他来,经常会无意中默认他是云南人。这一时期,他整理制作了彝族、哈尼族、纳西族、怒族、佤族、僳僳族的民歌民乐;也旁及藏族、汉族的民间音乐,包括长江流域的川江号子;尤为突出的是有一年,他与彝族音乐人奥杰阿格合作,完全以凉山彝族口弦为主奏乐器,创作录制了个人专辑 《一块铜皮》 (2004)。

    今年一月,欢庆出版发行 《谁之歌》,称之为“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张唱片”,由此披露了2007年以来这十年间他的又一段完全不同的音乐历险。《谁之歌》 是一张古诗词吟唱集;伴奏乐器一件是洞箫,“最为内敛含蓄的汉族乐器”;一件是里拉琴,人类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七根弦的“苏美尔人的竖琴”。

    这二十年间,欢庆的路向,特别耐人寻味。

    《谁之歌》 基本上是张古音,回到汉人音乐最古老的本源上,回到源远流长、历时上千年的传统。欢庆唱了刘禹锡 《竹枝词》、李白 《关山月》、王维 《渭城曲》、李商隐 《无题·锦瑟》 《夜雨寄北》、陈子昂 《登幽州台歌》、汉乐府 《江南》,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唐人诗作。

    李白 《关山月》 是个古曲,所以在作曲那一栏,写的不是“欢庆”,而是“佚名”。之前,周云蓬曾在他自己的专辑 《牛羊下山》 里,唱过一回,也是用的这曲调,也是这样的气度格局。它呈现了汉人诗词演唱在古代可能的样子。而其他作品,欢庆的作曲演唱,差不多吻合了 《关山月》这种样子。

    歌曲决不只是一种曲调,而是以声音———一种附加在语言上的超越语义的方式,附着了一个魂。这个魂,既是人的精神;如果还原为一种生活来看的话,也是一种生活的样式、生活的魂、生活的真、生活的气质与神韵。《谁之歌》 这个集子,特别就特别在,它展示了一种特别中国的形象;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有人很清净、很纯净、很纯粹地,表现了一个干干净净纯纯正正中国人的形象。这又要扯到周云蓬,当年的 《牛羊下山》 (2010),也有这么一种姿态。

    欢庆是四川人,有点古怪的,这中国味儿里尽是四川味儿。刘禹锡《竹枝词》,欢庆唱得特别川音。遥想当年创作这种诗体,刘禹锡就是将巴蜀民歌援引演变过来的。只是由于中国文化正统一贯北方势大、中原势大,而四川势孤、偏安一隅,所以后人读这词,常常无意中将其想象成北方口音,状江南小景。现在,欢庆唱这 《竹枝词》,川音终于成了主调。李商隐 《夜雨寄北》 也一样,这首诗的情境本来就描述四川,所以唱出浓郁川味儿,也算是味正;怪中不怪的,其中一段朗诵,这诗就用川音念了,伴着那潺潺雨声,真是别有一番意趣。

    李商隐 《无题·锦瑟》、王维 《渭城曲》、汉乐府 《江南》 的吟唱,川音不张,虽然总体来说吻合了古代华夏吟唱之风,但与古曲和仿古曲的古代诗歌吟唱,比如姜嘉锵唱过的那些,还是有些不一样。欢庆的曲与唱比较平实、朴素,缺展开和跌宕,更像是发生在生活中的那种样子。而旋律制曲,和川音还是有点关系吧,有种享乐、安逸、巴适的味儿。陈子昂 《登幽州台歌》,这样的曲风缺点明显,沉郁不足,格局不开阔,雄健之气全失,完全不像是放歌在燕京的幽州台上。欢庆的陈子昂,眼前像是没有边关、大漠和风沙,北方的辽阔和历史与未来的茫茫,也全然不见影踪。

    但这样的评价,仅仅也就是针对唱词才适用。《谁之歌》 的趣味意旨,唱词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往往只是在全曲的后半段,才出现。它浓墨重彩、铺陈展演、做足排场的,是它的曲子,这曲子沉淀、会聚、荟萃了欢庆这些年在音乐上的更多心思。

    前文说了,专辑 《谁之歌》 的乐器主要用了两件:“最为内敛含蓄的汉族乐器”箫和两河流域人类最古老的弹拨乐器里拉琴。箫的吹管气鸣,具非常浓重的器物质感。而它对气流的锐敏反映,则突出了自然、环境的属性———这外在的、更大的物的存在。至于里拉琴,欢庆是自制的,跟吉他的声音相仿,不同之处是也有一种器物感,乐声中有一种比吉他更突出的粗粝的物的质感。这让这音乐,有一种人与物共在、共处、互感、互生、互鸣的样子。

    概括地说,那乐曲所写的,也就是这种人与物的共在、共处、互感、互生、互鸣。人突出时,它是人的心境。物突出时,它是融合着人的环境———风霜雨雪春夏秋冬晨昏昼夜,山川湖泊花鸟鱼虫村舍田园。这也正是中国哲学的那种理想:天人合一。人在自然中,自然也在人的心里。相并相失,各持自在。

    录音上,专辑 《谁之歌》 追求着一种完美,一种无比细腻的器物表现。由此,那些音孔、空气、琴弦、颤动似都被显影,于是听者似乎可以清晰看到那每一个声音,抚摸它的质感、层次和波动。如此听起来,这些歌曲、乐曲具有了更清晰的音场特质,仿佛成了一个个时间流动、物象流动、生命流动的时空过程,自然和生命的微尘和微茫,纷纷扰扰、因缘聚散。生命的有情有义、无情无义,似乎可以伸手触摸到。

    实体唱片的 《谁之歌》,则取“墨本乐集”的概念,将欢庆的乐集和施龙的墨本合体在一本银灰色精印的册子里。施龙是一位实验艺术家,他的墨本部分,是一个以毛笔、宣纸为材料的抽象中国画系列。这些画以完全抽象却无比精细的水墨笔触,试图展现墨与纸的幽微物象。与录音的追求一致,这册子在材料、铅印、烫印、凸凹印刷上务求极致,使这整个商品物感十足,展现了实体唱片对工艺、工匠、有形、品质的物质完美主义的追求潮流。

    除了唐诗和乐府,这专辑也收录了三首今人写的词。它们跟今人更切近一些,所反映的意境也似乎更真切,表达上更活泼自如。相较于古诗,这三首近作能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这一辑作品的本质,明白所谓中国人、中国哲学、中国文化、中国艺术究竟可能是什么。压轴曲 《苍山问》有一股前篇所没有的孤愤、阴冷、现实感,虽然仍是宁静的。尽管像这样,其收结处仍只是一片苍茫,一个没有答案也不打算给答案的天地之问、人世之疑,在这一片莽莽阔阔中最后聚焦的是“太老的天/太小的人”这个镜头。而相当于开篇曲的 《谁之歌》,则这样唱道:

    “谁的心在酒精中燃烧/谁的谜在星辰后哭泣/谁自信明 日黄昏还早/谁梦到古时的微笑”(朱鹰 欢庆 词)

    谁? 何人斯? 为什么? 小小的人大大的天,人生宇宙茫茫,始终有一堆问号,最终被自己的疑问、哭泣和微笑感染、蛊惑,近乎催眠。这个,真是非常中国。

    2017年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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