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陈晓黎
三伏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民谚有云“头伏日头二伏火,三伏无处躲。”
“三伏”每年出现在阳历7月中旬到8月 中旬这段时间。《阴阳书》记载:“从夏至后第三庚为初伏,第四庚为中伏,立秋后为后伏,谓之三伏”。东汉繁钦《暑赋》有云:“林钟纪度,祝融司 节。大火飘光,炎气酷烈。沉阳腾射,滞暑散越。区寓郁烟,物焦人渴。煌煌野火,喷薄中原。翕翕盛热,蒸我层轩。温风淟涊,动静增烦……”当此时节,杜甫曰“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白居易叹“头痛汗盈巾,连宵复达晨。”
今年暑期大热,全国各地高温不断。赤日炎炎似火烧,空调冰箱才逍遥。可是在没有电气的古代,我们的老祖宗是怎么应付这烧烤般的苦热,又如何把避暑消夏做成了“心静自然凉”的诗情画意?
———编者的话
王维独坐幽篁里 李白脱巾挂石壁
暑热难消,避之何方? 白居易自问自答:“何处堪避暑?林间背日楼。何处好追凉? 池上随风舟。”
王维在陕西终南山中建了竹里馆,并写下脍炙人口的诗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陈子昂与之相似,也是“山水开精舍,琴歌列梵筵。人疑白楼赏,地似竹林禅。对户池光乱,交轩岩翠连。色空今已寂,乘月弄澄泉”。
李白虽也推崇山林避暑,但他显然属于率真旷达的自然派:“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秦观则喜欢独处池畔柳荫下,支张床吹吹风:“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
刘禹锡的《刘驸马水亭避暑》诗,道出了山林水榭之外,另有一个奢华的去处———水亭:“千竿竹翠数莲红,水阁虚凉玉簟空。琥珀盏红疑漏酒,水晶帘莹更通风。”
诗中的“水亭”,便是唐代王公贵族的“空调房”。史料记载,远从先秦时起,皇室、贵族便孜孜不倦于打造适合酷暑居住的“夏房”。汉时皇宫中建有“清凉殿”、“延清室”。佚名古籍《三辅黄图》中记载,清凉殿“以画石为床,文如锦,紫琉璃帐,以紫玉为盘,如屈龙,皆用杂宝饰之。”“又以玉晶为盘,贮冰于膝前。”还有宫人摇扇,制冷效果据说可达到“中夏含霜”。
到刘禹锡所处的唐代,宫中已有了利用自然水冷降温的“含凉殿”。此殿傍水而建,殿中安装了类似水车的机械传动设备,采用冷水循环的方法,以流水转动扇轮,扇轮转摇产生风力,将冷气传往殿中,形成了“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的效果;同时在宫殿的四檐装上水管,把水引上屋顶再任其沿檐直下,形造水帘,循环往复,激起凉气。《唐语林·豪爽》记载,含凉殿“阴溜沉吟,仰不见日,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座内含冻”。民间达官贵人效仿其原理,自建“水亭”,也是身份的象征。到了宋代,不但以风轮送冷水凉气,人们还在蓄水池上和大厅四周摆设各种花卉,香风阵阵。
到了明代,“凉屋”的建设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明朝文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对此有精彩描述:“一堂之中开七井,皆以镂刻之,盘覆之,夏日坐其上,七井生凉,不知暑气。”时至今日,这种厅堂中掘井的“土空调”,在江浙皖一带保存下来的明清古民居中,还常能看到。
冰鉴冰酪酸梅汤 沉李浮瓜冰雪凉
“帝城六月 日停午,市人如炊汗如雨。卖冰一声隔水来,行人未吃心眼开”。宋朝诗人杨万里的这首诗,记录的是炎炎暑日里帝城街巷间小贩叫卖冰块的情形。
古人很早就懂得储冰、用冰,历史悠久可追溯到约2500年前。周朝时有一个重要的官职叫做“凌人”,就是专门执掌“冰权”。《周礼·天官·凌人》记载:“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凌人”掌管的部门叫做“冰政”,编制约有80人,负责斩冰、藏冰、启冰、颁冰。寒冬腊月,夜深人静,他们开始在冰冻的河面上切割天然冰块,等到天亮,运至名叫“凌阴”的冰窖中储存。冰窖通常会挖到地下2米多深,四周围上一道土墙,严格隔热。如此保存到夏日的冰块,价值堪比黄金,由“冰政”部门负责制作成冷饮,专供皇家享用。作为对臣子的嘉奖,皇帝会在三伏盛夏举行赐冰大典,论功行赏。“食肉之禄,冰皆与焉”,只有有资格吃肉的王公贵族高级官员,才有资格在夏天使用冰块,这种特权,一直沿用到清朝。
周朝时甚至还有冰箱———“冰鉴”,1978年发掘的战国时期曾侯乙墓中便曾出土了一件精美的原始冰柜———蟠虺铜方鉴。这是一种设计奇巧、铸造精工的鉴缶,由盛酒器尊缶与鉴组成,方尊缶置于方鉴正中,方鉴有镂孔花纹的盖,盖中间的方口正好套住方尊缶的颈部。鉴的底部设有活动机关,牢牢地固定着尊缶。鉴与尊缶之间有较大的空隙,可盛放冰块、食物。春秋末期,诸侯喜爱在宴席上饮冰镇米酒。《楚辞·招魂》中有“挫糟冻饮,酹清凉些”的记述,就是赞赏冰镇过的糯米酒,喝起来既醇香又清凉。
冰食的普及,应归功于隋唐时的“冰商”,也就是商业性的藏冰户。他们冬日采冰,夏日时便走街串巷叫卖冰块。《东京梦华录》里就说汴梁城在六月的时候,巷陌路口、桥门市井都可以方便地买到“冰雪凉水”。当时的文人士大夫喜欢自己动手,敲冰块滤冰水做冰食兼赋诗一首。杜甫有一首五律《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苏轼也有《菩萨蛮·回文夏闺怨》:“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唐朝时流行用水果和清热解毒的草药熬成一种叫“饮子”的饮料,长安街头“饮子店”很多,饮子里加入冰块,生意兴隆。宋朝时的“雪泡梅花酒”也是消暑佳品。另外,利用冰雪、深井来冰镇时鲜瓜果,自然也是少不了的。秦观《忆王孙》里写小姐用冷藏的李子和瓜来消暑:“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沈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还有奶酪、酥山,将奶酥加工至松软近乎融化,然后在盘子之类的器皿上,滴淋出山的形状,再经过冷冻定型。经冷冻的酥山,如同霜雪或冰晶,牢牢黏在盘子上,吃起来“非固非絺;触皓齿而便消,是津是润”,跟今天的冰淇淋极为相似。
到清代,藏冰高度发达,什刹海、中南海、城外护城河边上就有数十处大冰窖,冰价亲民。4月立夏这天打开冰窖以后,市面上就开始有人卖冰,卖冰者“手二铜盏迭之,其声磕磕,曰冰盏”,而且为了让冰块不会迅速消融,还以“绵衣盖护”。徐渭旅居北京时也有诗咏道:“门前铜盏呼人急,却是冰儿来卖冰。干喉似火逢薪热,一寸入口狂烟灭。”清朝头号冷饮是酸梅汤,清初赵钧彤的“乱打残冰盏内盛,梅汤旋及渴时倾”,清中叶郝懿行的“铜椀声声街里唤,一瓯冰水和梅汤”,道光末年杨静亭的“炎伏更无虞暑热,夜敲铜盏卖梅汤”,说的都是酸梅汤。
扇子瓷枕竹夫人 半窗一枕五更风
古人消暑的器物中,已有3000多年历史的扇子功居第一。早在原始社会,古人在烈日炎炎的夏季已会随手取植物叶或禽羽,用来遮阳生风,名曰障日,这便是扇子的雏形。晋代崔豹的 《古今注·舆服》 有记:“五明扇,舜所作也。既受尧禅,广开视听,求贤人以自辅,故作五明扇焉。秦,汉公卿,士大夫,皆得用之。魏,晋非乘舆 (皇帝) 不得用。”虞舜作五明扇,以张开的姿态,表明兼听不同的意见,渴求贤才、海纳百川、包容万物的姿态,这是扇子最初的意义。到了魏晋之时,扇子成了皇帝专用的礼仪之具,又叫“仪仗扇”。此后,扇子渐渐从地位和权利的象征转变成为纳凉的器具、传情的礼品、随身的珍玩,成了风流儒雅的象征,逐渐演变成功用与审美兼具的独特文化意象。
班固的 《竹扇》 有云:“供时有度量,异好有团方。来风堪避暑,静夜致清凉”。所以古人又称扇子为“摇风”、“凉友”或“快哉风”。秦汉以后,扇子的形制主要有方、圆、六角等形,扇子的面料采用丝织的绢素,由于宫中用得多,故又称“宫扇”。隋唐之后,羽扇与纨扇大量出现,文人墨客视其为“怀袖雅物”,与扇子有关的诗词大量出现。杜牧的 《秋夕》 写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开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宋以后,折扇渐渐流行。北宋诗人朱载上有咏扇诗云:“宫纱蜂赶梅,宝扇鸾开翅。数折聚清风,一捻生秋意。摇摇云母轻,袅袅琼枝细。莫解玉连环,怕作飞花坠”。至明清时期,浙江、苏州、四川等地盛产折扇,题字作画亦兴于此。于是本来用于扇风去暑的扇子,渐渐有了器物之外的艺术价值和文化意义。文人墨客手执一扇,别出心裁,依据扇面形状绘制出千姿百态的图画,配以诗句美文,一开一收间,那扇子上展露的,便是气质,也是身份,更是文化品位的象征。
从文人书画扇这一主流,分出以黑纸扇、游鉴图扇和戏画扇为典型的工艺扇,以及女用的米扇。从扇本身出发,又有了扇袋、扇坠和扇盒等附属的工艺品。
早在唐代,中国绢扇就传入日本,并在日本宫廷内流行。16世纪初,中国折扇经由葡萄牙商人和传教士传入欧洲,影响了当地的社交风俗和宫廷礼仪。
和扇子流传至今不同,同样由竹子编制的纳凉用具竹夫人,已渐渐失传。《红楼梦》 第22回中,元宵节宝钗做诗谜:“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谜底便是竹夫人———用竹篾编成的圆柱形物,一种长约1米左右,中空,四周有竹编网眼,以通风散热,常置备于眠床之上;另一种是编青竹为竹筒,中空,上留多孔,搁臂憩膝,用以取凉。
竹夫人起于唐,盛于宋,东坡有诗云:“问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黄庭坚改竹夫人为“青奴”,留诗曰:“青奴元不解梳妆,合在禅斋梦蝶床。公自有人同枕箪,肌肤冰雪助清凉。”
与竹夫人一样,瓷枕也是已经退出日常生活的消暑睡具。中国是瓷器大国,瓷枕的历史可追溯到1400多年前的隋代。最初的瓷枕是陪葬用品。后来有人发现,酷暑日子里,瓷枕比石枕、竹枕更清凉,尤其是古人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到暑热时,一窝长发枕在清凉的瓷枕上,颇有醒脑安神的妙处,所谓“半窗千里月,一枕五更风”。从那之后,旁人纷纷效仿,到唐代,瓷枕已大量生产成为生活中的寝具了,宋代更是登峰造极,产地遍及南北,造型非常丰富。
瓷枕的枕面长度一般不超过20厘米,内部中空,下端有孔穴可以透风,四周能透气,工匠们按照人体头、颈部的生理结构和发型设计制造,既要使整个身体呈现出自然的状态躺在瓷枕上,又要确保发型尤其是女性高耸的云鬓不乱。李清照的 《醉花阴》 中有“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里面提到的“玉枕”,据考证就是有“饶玉”美称的景德镇影青瓷枕。
和扇子一样,瓷枕的风行,很快成为集造型、绘画、诗文于一身的时尚,不单有寝卧、号脉、辟邪、冥用等实际用途,还兼有观赏、把玩、陈设、收藏等审美价值。在能工巧匠手下,瓷枕种类繁多,造型优美,有几何形枕、兽型枕、建筑形枕、人物形枕等;制作工艺上发展出刻、划、剔、印、堆塑等多种技法,装饰纹样也多彩多姿,较为普遍应用的纹饰有动植物纹、人物纹、山水纹、文字纹等。现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宋代定窑孩儿枕就是一价值连城的珍品。此枕为一卧式男童,他双臂环抱,伏卧在木榻上,头侧垫在左臂上,右手拿个绣球,双脚交叉跷起,一副天真顽皮的神态。胖胖的圆脸,双目炯炯有神,身着长袍,外穿坎肩,下着长裤。衣纹线条和衣着、木榻上的刻花装饰简洁流畅。加上定窑白润的色调和质感,给人以自然恬静、雅致高洁的艺术感召力。据说,乾隆皇帝就非常钟爱瓷枕,有一次得到了一件孩儿枕后,诗兴大发,题了一首诗:“瓷枕通灵气,全胜玳与珊。眠云浑不觉,梦蝶更应安。”
更有意思的是,瓷枕虽仅方寸之地,却是任谁都要每天看上几眼的寝具,于是便有了睡前读物的功能。将诗词歌赋装饰在瓷枕上,赋予瓷枕风雅趣味,是宋金时期中国北方民窑磁州窑的首创。人们在枕上绘画题字,或故事戏文,或诗词歌赋,或格言警句。比如“左难右难,枉把功名干。烟波名利不如闲,到头来无忧患。积玉堆金无边岸,限来时,悔后晚,病患过关,谁救得贪心汉。”1955年河北出土的一件陶枕,枕面题写一首 《如梦令》:“曾醉桃源西宴,花落水晶宫殿。一枕梦初惊,人世光阴如电。飞雁,飞雁,不见当年人面。”
明清以后,随着更为优异的制枕材料的出现,瓷枕也逐渐退出了日常生活,流传下来的瓷枕,也就成为把玩的古董,历史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