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8月04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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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火把烧


    甫跃辉

    有时从冬天就得开始准备。冬天是云南的干季,天干物燥,雨水极少,天蓝得像一片深邃的水,水里恍若有丝丝暗影。通往山里的路积满浮土,一脚踩下,扑突一声,土灰飞起,久久不落。沿路朝深山里走,两侧的羊草果树 (桉树) 挺立着,顶上刀形的叶子切割开干燥的蓝色空气。更多的树是云南松。站定了听,呼呼呼呼———这片松林呼应着那片松林,这座山呼应着那座山。风从哪儿吹来,又要吹到哪儿去? 此时若回头朝山下眺望,只见无数树梢在俯仰。风声衬托出巨大的寂静,山下的村子在这寂静里显得飘渺又迢遥。

    光在山路里走,只会一无所获,须得深入到树林里。小时候上山,我常和奶奶一起。一年四季,无非是采茶、挖药、找菌子、摘黄果儿,冬天却不适合这其中任何一项。除了松树羊草果树等绿着,地上的草和灌木大多枯黄了。这时节上山,奶奶是要找柴火,我一面帮着找柴火,一面正要寻觅火把节必需的松香。松香不在松树干上,是在松树根部。黄白色的,小拇指头大的一颗一颗窝在一块儿,好似松树下的蛋,多的话能有一大碗呢。这种松香是干燥了的,中间夹杂些枯干的松毛,闻一闻,一股苦涩的山林气息。这样的好运气当然不会总有。不少时候,捡到的松香是黏糊的,还没干透呢,且沾了泥土和青苔。有人说这样的更容易燃烧,我却总不大喜欢,但也管不得这许多了。

    松香拿回家后,得再晒上几天,等完全干透了,找个木棍或瓦片,把松香碾成粉末,最后放进方便袋里备用。如此,算是完成第一项准备工作了。

    第二项更重要的准备工作就要开始了。那是什么? 当然是扎火把。

    我们总想着,火把要扎很粗,至少小臂粗,最好小腿粗,更好的当然是有大腿那么粗了。我妈看我们把火把越扎越粗,给个白眼,说都有中柱粗了!

    火把还要扎得长。所以不能用松柴,松柴硬脆,扎长不易;竹篾柔软,才有长的可能。竹篾哪儿来呢?自然得从我妈那儿弄。我妈靠破篾子编毯笆贴补家用。破篾子会得来很多下脚料,下脚料会被我妈晒干了当做柴火。我们就从这些下脚料里拿———当然是偷偷地拿。但总会被发现的,发现时,竹篾已经被我们扎成火把了———不记得我妈有没有过把火把重新拆成柴火的劣迹,大概是有的吧?因为我总记得,火把是要小心翼翼保护着的。晴天了晒出去,雨天了收进来,一天一天,火把表面的竹篾干燥得卷曲了,中间填进去的松果干燥得豁开了嘴,顶端夹着的松毛干燥得仿佛自己会烧着。

    干季过去,雨季来临了。

    云南的雨是说来就来的,忽然之间,乌云漫卷,大风呼啸,树木低俯,飞沙走石,雨哗啦啦啦倾盆直下。看大院子对面堂哥家的屋顶,焦渴多日的瓦片腾起一片青烟。雨水顺着瓦沟咕咚咕咚往下灌,瓦沟底下支了盆、支了桶、支了钵头,叮咚叮咚,夏天的音乐开始了。

    不消几场雨,各种野花便争先从土地里挣扎出,大院子里可以见到牛筋草、车前草、马唐、鸭跖草、灰灰菜、鬼针草、龙葵、通泉草、泽漆、狗尾巴草、红蓼、益母草、何首乌、野燕麦、蛇莓……最多的要数马齿苋,院子快被马齿苋织就的地毯铺满了。大雨一停歇,绿的更绿了,开花的哪怕再平凡也会多几分亮丽。炽烈的太阳光里,混杂着土腥味的湿漉漉的空气里,飞来了蜻蜓、蝴蝶、蜜蜂,当然,也免不了苍蝇和蚊子。它们嗡嗡嘤嘤,济济一堂。夏天的音乐更盛大了。

    这些植物名是我后来慢慢知道的,就像我很后来才知道,紫薇原来就是我们说的火把花。火把花是这时节最令人注目的植物了。在我家的自留地边,挨着水沟的地方,就有一大株。平日里是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的,夏天一到,恍惚一夜之间,它忽地开满了一树。红红的粉粉的,蓬蓬勃勃的,火把一样燃烧着。

    火把花一开,火把节是真要到来了。

    阴历六月二十四这天,最怕的就是下雨。可千万别下雨啊! 孩子们祈祷着。只要有太阳,总还是要把火把再晒一晒的,也要晒一晒松香。余下的时间,就是等待。时间变得如此磨人,钝刀子割肉一般。夏日漫长,太阳迟迟不落。施甸的太阳落下,要到八点以后了。我们迫不及待,又极力克制着。等堂哥们高举火把出门了,我们这才带上松香,拿出火把,将火把头压低,点着了顶端的松毛。小小的火苗迅速蔓延,竹篾噼噼啪啪烧着了。我们忙举起火把。爸妈喊,放低些放低些,不要烧到房子! 只好稍稍放低火把,心有不甘的,昂首朝门外跑。———许多年后,想起这个场景,似乎可以听见一粒火光射进黑夜腹地那剧烈的声响。但只一瞬间,连同我们的呼喊、心跳,全给黑夜吞噬了。

    慢慢的,火把才从这浓稠的夜色里挣扎出来。

    火把刚刚压低了又忙忙抬起,快烧到房檐了,又慌慌地压低一些。火星迸溅,灼伤黑夜的皮肤;火把碰撞,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聚在一起的光和热,走出村子奔向旷野。水稻、毛豆、玉米长势正旺,浓墨重彩的绿色湖泊里,蚊声煊赫如雷鸣。蚊子军团朝我们身上撞击,朝火光里冲杀。刺啦刺啦,蚊子的焦味儿刺激着我们的鼻子。野地里不再有易燃的东西,我们放肆地挥舞着火把,火光一圈一圈地纠缠着我们。接连朝火光里扔进一把一把松香粉,轰一声,又轰一声,火焰骤然升高又急速塌缩,黑夜如同粘稠的糖浆,伸缩不尽,绵长久远。星空底下,我们的大呼小叫,呼应着火焰的赫赫欢笑。

    “火把火把甩甩,谷子结成拽拽;火把火把甩甩,蚊子虼蚤嘴歪……”

    咒语一般念叨着。似乎丰收可期,似乎蚊子真可以被吓退。

    汉村在东山脚下,抬头望去,远远近近,村头村尾,东山山寨,西山半腰,一点一点火把连缀着,成一条线,成一片锦,直要烧到天上去。我时常想,这时候爬到山顶朝下望,望见的施甸坝子会是怎样一幅图景? 后来看电视剧 《三国演义》 里火烧赤壁,忽然想,欸,就应该是这样的啊!

    火把渐渐短了。不得不往家里走,火把头不得不压低了再压低。许多大人站在路边,两眼盯牢我们,谨防我们身体的小小野兽忽然蹿出,高举火把奔向自由……大概是为了进一步拘禁住我们手里的火,大人们才会想出这最后一个节目来。

    这是火把节最后的仪式,我们常舍不得把手里剩下的一小截火把投入火堆,但惋惜归惋惜,我们终将孤注一掷,让属于火的终归于火。最后一点儿松香粉扔进火堆后,火堆轰然巨响,四周明如白昼。这最后的火光映照着孩子们的脸也映照着大人们的脸,红彤彤的一张一张脸,面具般浮凸在黑夜的波涛之上。我们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了,纷纷朝火堆跑去———

    跳过火堆,就没灾没病了;跳过火堆,就快快长大了。

    火堆在孩子们的跳跃里渐渐变小,变暗。此刻,星空暗淡,夏夜忧郁,微风不起,万物静止,是要下雨了吗?果然,雷声隐隐,大雨正在奔袭此地的路上,我们匆匆撇下熄灭的火堆逃回家,甚至忘记了回头瞥一眼……翌日醒来,大雨停歇了,我们看到,屋后的空地上,突兀地多了一摊浓黑如梦魇的灰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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