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连群
随着京剧《锁麟囊》多年来久演不衰,广为流传,剧中娇惯、任性而又富于同情心的主人公、富家女薛湘灵,也早已被观众所熟悉。对于她的身份,多习惯地称之为“大家闺秀”,有些议论还和“文革”后率先恢复这出程派名剧、唱红了大江南北的表演艺术家李世济联系起来,认为后者就属于大家出身,故而演来分外得心应手,灵动、鲜活。
孰料,对自己扮演了几十年的角色,李世济本人却另有说法。那是2015年初,一次关于 《锁麟囊》 演出的研讨会上,她在发言的开头就明确提出:“薛湘灵是暴发户的女儿……”当时,由于患病多年,她的身体已不大好,讲话不多,声音也不大,但仍字字清晰,此言一出,让我心头为之一动,顿觉这才是对薛湘灵身世的精准解读!
一般称薛为“大家闺秀”,主要是从她的家境豪富出发的,闺中养尊处优,仆役成群,陪嫁的一个小小的锁麟囊,就装满了奇珍异宝,价值连城,岂是寻常家庭所有? 然而,家财万贯并不等于就是世人通常认可的“大家”,“大家”另有自家传统的礼仪、风范和教养,虽然表现也各有不同,但其后人特别是“闺秀”总会经受过一定的家风和文化熏陶,而这在戏的前半部,这些恰恰是未经命运沉浮的薛湘灵身上所缺少的。如“选妆”一场,人未见,声先出,在帘内指定绣鞋的样式,剧本这一别致的处理就把她的胡乱要求显露出来:“花样儿要鸳鸯戏水的。那对鸳鸯,一个要飞的,一个要游的,不要太大,也不要忒小……”试想,一对鸳鸯绣在一只鞋上,过满;两只鞋各放一个,一个“飞”,一个“游”,穿在脚上会是什么样子? 接下来还有:“转来! ……鸳鸯要五色彩羽透清波,莫绣鞋尖处,提防走路磨……”“五色彩羽”不让绣在鞋尖,难道要置于鞋帮或后跟上吗? 这样走路就不“磨”了? 此处和出场后,对花瓶以及锁麟囊等物的品评、指摘,在对仆人近乎刁难的无理苛求后面,尽管是性情使然,却都表现出人物根本没有自己的审美眼光,颐指气使不过是因娇惯而任情使性而已。
对于薛湘灵的深一层解读,还有“春秋亭”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扶危济困,对偶然相遇的贫家之女赵守贞出手相助,慨然以宝囊相赠,这固然堪称善行义举,人性的美好闪光之处,但如果认真思量,也不无欠妥的一面,济贫可以馈赠金银或其它任何有用的东西,惟独宝囊不宜轻许他人,问题不在于囊内有多少无价之宝,而因为那是母亲亲手赠予的陪嫁之物,凝聚着母女亲情,按常情应该倍加珍爱,岂可就那么不加选择和犹豫地信手送出? 从戏中的前后表现来看,她并非缺少对母亲的深情厚谊,只是于善行中伴随着粗疏和莽撞,由于自幼在家中被一味娇惯而造成的常情世理的意识欠缺,如俗话常说的有些“不晓轻重”。
这就是薛湘灵。把她定位于尚未形成良好闺教和严谨家风的暴富之家的女儿,并不影响人物的可爱、可敬,反而更显得可亲、可信,观众对她经历人生坎坷反而更加同情,这要归功于剧作家多侧面地塑造了性格丰满的人物形象,也归功于表演艺术家对于独特的“这一个”的准确把握和精彩呈现,从而赋予了长久的舞台生命活力。
精准的人物定位,历来对于舞台表演十分重要和关键,高度程式化和技巧性强的京剧也不例外,人物的个性特征找准了,表演才有充分的心理依据,“发于内而形于外”,运用程式技巧才能更为自信和自如。许多京剧前辈名家,基于丰富的生活阅历和深刻体验,对社会芸芸众生的细致观察,都有这样的敏锐眼光和准确的判断力,往往一语中的,启人心扉。
由此又联想起已故净行表演艺术家景荣庆,有一出拿手好戏 《通天犀》,剧中主人公“青面虎”许起英,性情暴烈,动辄暴跳如雷,在山寨听取老者程老学叙述冤情,不停地在圈椅上翻转腾挪,做出种种高难度的身段、造型,是该剧一段有名的“椅子功”。一位青年演员学时却感到不理解,一个人听别人说话怎么会跳上跳下地瞎折腾呢? 为此内心茫然,苦于找不到表演的感觉和劲头,于是向老师请教,景荣庆告诉他:“青面虎这个人属于神经质!”他听了豁然开朗,神经质性格的人,神态与行动异乎常人,多动且带突发性,遇到激愤的事就更静不下来了——一句定位让学生找到了人物的“魂儿”,老先生就是这样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