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亚明
杨卓非和我都是吴剑岚的弟子。老师教她中医和古琴,教我国画。她扎扎实实求学,传继衣钵;我随随便便玩票,羞言师承。确实,父亲沈仲章与吴剑岚是朋友,因而我不称他老师而叫“吴伯伯”。不过现在用“剑岚师”,以别于我多位“吴伯伯”。
吴剑岚“隐”于复旦大学。我在那儿为生为师各四年,不曾听校内人提过他。因吴剑岚也是今虞琴社成员,从父亲嘴里,我对这位高人早有耳闻。
上复旦第二年,我向父亲言及,想求人指点水墨写意。父亲提议,既然你住校,何不去教师宿舍,请教吴剑岚? 于是,我敲开了吴家的门。
杨卓非拜师比我早或晚? 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先认识我,几年后我才认识她。怎么讲?
先前我去吴家,曾与一个姑娘打过照面。剑岚师介绍她也是学生,两下微笑为礼。此后无须再打招呼,我连名字都没记住。
学画时我比较专注,她是否在观察,我目未斜视。
我与剑岚师的话题渐入“禅”境,仿佛“世外”,身旁有人与否,怕是视不异空,视即是空。
相熟后回顾,得知她大都在场,而且在看在听。可不,剑岚师与我满口玄乎,人家能不好奇吗?
如此,我被她“耳闻目睹”了两三年。以上说的是她认识我,单向的。
毕业留校,又隔了一阵,我向剑岚师“宣布”,决定“暂入尘世”。落俗了,眼根反倒松了,瞥见屋内一姑娘,与我年纪相仿,端坐于稍远处看书。
一次,我握笔试墨,剑岚师在旁静观,像是闲着。那姑娘拿着书,走近书桌来讨教。剑岚师转头辅导她前,先向我表示歉意,解释道:她不像你们,没读过什么书。
怪了,我未曾告诉剑岚师,我看过什么书啊? 何况,那时我觉得,剑岚师说读书,该是古书。我十岁前不求甚解的那么一丁点儿,过了二十岁还好意思提? 如今揣测,老师大概假定我等“大学生”,理应像他们年少时那样,淹通诗书。辨析记忆,他用的确是复数泛指的“你们”,而不是单数特指的“你”。
一般以为,77、78、79那三级大学生是“佼佼者”,可我看法不同。至少,77、78级高考来得太匆促,大部分适龄者感到措手不及。因此,跟完全没机会或者放弃读书的比,我算识得几个字。其实,好些没进大学的,说不定更具慧根,杨卓非当是一个。
转回我的角度来说两人缘分,我对杨姑娘有近距离的印象,大概始于那次。
想起父亲曾提及,有个年轻女兵,得绝症被吴剑岚治好,坚持要拜师学医。入了师门半年多,师傅不传授医术,却先教徒弟楚辞和古琴。我在吴家走动多年,除了我,就见到这一个学生,必她无疑。
慢慢地,我与杨卓非攀谈起来。
我俩很少聊私事。她身着绿色军装,但有无领章、几个口袋,我根本没留意。她总有空,不知是现役、退役,还是病休,我也从未询问。感觉她出身于军官家庭,或许她自己漏了嘴。她倒当回事地告诉过我,她和她弟弟是双胞胎。我就知道这么多。
许是旁听剑岚师与我机锋应对时,已瞧出我的破绽,杨卓非时不时企图“挑起争端”。剑岚师笑着说,你们年轻人多聊聊。我起先回避口仗,顶多虚晃几枪,但最终“兵不厌诈”,被逼过招。
有次我俩较了真,到了不高兴的地步。老实说,通常我轻轻松松舌战群儒,在撞上杨卓非之前,还没为“斗嘴”而与人争到双方都……
反正是无法往下争了,也都不愿主动说好话,尴尬着,持续了一会儿。
她打破冷场,说:“我给你弹琴吧。”记得她在我右手边,我侧坐着,与琴案成锐角,不超过四十五度。我头部微垂,视线低斜。右面视角覆盖之下,有半张琴案、琴的前部、她安稳的双膝、四指操缦的右手。时而,左手抚着弦,移入移出。
听着听着,琴声进入了我,我也进入了音乐———似有高山,似有流水,难以言语相传;而胜于高山,胜于流水,则意在灵犀之间。
奇了,只有几次父亲为我拉二胡,感受过相近的“促膝谈心”。
曲罢沉默。
我原样坐着,视野所及,仍是两膝、琴案、琴,还有虚搁弦上的右手,五指合拢,微微拱起。
两人一动不动,持续了一会儿。
“你听懂了!”右耳边杨卓非的话音。抬头,对视,认定知音!
……
此后,我俩不太争论了,无拘无束谈天说地。涉及之处,有些她涉足不深,却有独到见地。常能触拨心弦,引我共振。可惜,“惊人之语”大都忘了,唯余描画不成的“意态”。
倒有一件事记得牢牢的,那是杨卓非初次“行医”。
某次相约市内转悠,中途小歇。我突然问:你中医学得怎么样了? 给我号号脉吧。
她一愣,“怯怯地”说:我还没给人号过脉呢。
我自幼体弱,父母亲不乏医生朋友,多位替我看过病。名中医如丁济南、丁济民和徐嵩年为我望诊搭脉前,都先要求“主诉”,甚至索看化验、X光、心电图报告。听父亲说,吴剑岚是“病家不用开口”,但只救急。几年来随意出入吴家的我,从来没请先生把过脉。
我伸出手腕,杨卓非略略迟疑,轻轻搭上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大拇指托在下面。
她良久不语。然后望着我,不太有把握的样子,说几个词顿一下,逐句“吐”出由我脉象所得:你什么时候会口干,什么情况会腰酸,什么地方会发凉发麻,诸如此类,一连串十来条“症状”。
条条都极准!
有些算不上“病”,虽感不适,但不至于去就诊。即便因病去看医生,主诉也会省略这些“不搭界”。还有些连我自己都没觉察,她一点穿,果真。
神了!
不晓得是她出游,还是我太忙,剑岚师归仙之前,两女弟子往来已稀。没几年,我出国留学。
三十多年过去,故交纷纷重续联系。我思念杨卓非,盼她为我再挥手,同听“万壑松”。
终于连上了吴剑岚之子吴天慈。第一次跨海长途,我便急急打听,是否知道他父亲的另一位学生杨卓非。吴公子回答,那女学生1984年去世了。
我心里不肯相信!1984年我还在国内,杨卓非与我虽不必朝朝暮暮,但她将赴彼岸之际,该会想起尘世的曾经知音,可以通知我去看她的。而且,好像见过一封信,我来美后,她去过我家,为我父亲开了药方。
我存有希望,1984年走了的是“另一位学生”。
两三年前草成 《暂入尘世走一遭》,副标题为“忆吴剑岚师”。当时便依同一结构,拟了续篇副标题“寻杨卓非友”。与吴天慈通话后几近一年,我不愿改动这处的“寻”字。
最近为编父亲拍摄的琴人影集,与天慈兄共忆剑岚师,又提卓非友。听他细述杨君临终前情景,非常具体犹如眼前,无有余地再容置疑。但议及年份,说是剑岚师离世两三年后。那么,有可能在1986年或更晚? 难道,是我先飞大洋东岸,“高山流水”之谊,遂隔万水千山?
疑问或可释,然惆怅遗憾,何以为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