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6月29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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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百家

克拉考尔的《雇员们》至今是不过时的

粗鄙的电影制作隐喻着社会的集体停滞


《雇员们:来自最新德国》

作者: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

北京大学出版社

    因卡·米尔德-巴赫

    德国电影理论家、艺术史家克拉考尔以他用英语写就的几部后期著作———《从卡里加里到希特勒》 《电影的本性》 等在学界闻名。其实,他在1930年代发表过若干社会学著作,如《雇员们》 《侦探小说》 等,从电影、通俗小说等流行文化的角度切入对德国当时社会生态和结构的剖析,这些作品的意义不亚于他后期的历史著作。

    克拉考尔在魏玛德国时期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连载的形式发表于《法兰克福报》 副刊,《雇员们》 也是这样。他从1921年开始担任 《法兰克福报》 的撰稿人和编辑,1930年以后,他是该报驻柏林的文化板块负责人,主持文化领域的新闻报道、特写和专栏,工作重点是对大众文化、尤其是对电影这种新兴娱乐的分析,他主持这份工作直到1933年2月,因为纳粹政府上台,他逃离德国。《雇员们》 是他那段时间写作和思考的集成。

    密切旁观着公众文化热点的克拉考尔认为,大众文化极大程度地参与了一个新的公共领域的形成,在当时的德国社会中,阶层之间因为经济落差而矛盾尖锐,但是,文化的差别被弥平。他在1926年发表的 《分心崇拜》 里,第一次明确提到,“随着大众品味的形成,同质的‘都市公众’形成,从银行经理到店员,从名伶到女速记打字员,这个公众的意义是同一的。”也就是说,人群中的身份认同不再是由出身或传统促成,而是媒体和时尚塑造的,大众文化的接受者和消费者会在衣着、语言、妆容等生活细节中表现出高度同化。

    到1927年,克拉考尔发表了系列文章 《店员姑娘看电影》。这些文章考察了当时德国卖座电影兜售的典型情节:穷清洁女工碰上劳斯莱斯车主;高贵的百万富翁之女隐藏身份,倾心于马夫;优雅的女士被出狱的犯人搭救……这些地位悬殊的恋人冲破一切障碍之后总能迎来大团圆结局。他把这些“傻气而且不真实的”情节解释为“社会的白日梦”,是集体社会愿望的“反映”,不同阶层的幻想在这些梦里相遇。

    他在一年之后发表的随笔 《今日电影及其观众》 读来则不一样。此时的克拉考尔尖锐地抨击了当时的德语影片、电影工业,以及盲目的电影观众。他批评商业电影的情节和拍法“愚蠢”“虚假”“粗俗”“可鄙”,认为这些粗制滥造的商品出发点是“遮蔽主流电影观众———即小雇员们的视线”。那是世界经济危机爆发的前一年,魏玛德国歌舞升平,被认为处在安稳的阶段。克拉考尔在“盛世”发出“悲声”,他认为德国电影制作的局面隐喻着社会学层面的集体停滞。“我们影片如此空虚,它们遏制任何人类的激情和冲动,遏制公众的表达,这将无关经济的萎缩,而只是精神的顽固。这种奇特的顽固统治着德国,似乎,在面临社会结构重组的时期,德国人的生活已然瘫痪。有些事已经陷入无序,现有的情感混乱和不真实是已入膏肓的疾病。”

    克拉考尔从雇员们的日常生活和同时代“主流”电影环境中敏锐察觉到“无序”,然而和他同时代的政客和学界却对此全无头绪。在 《雇员们》收集的这些长文中,他批判德国社会自上而下把文化工业当作系统生产“错误意识”的工具,认为这是把公众引入虚无的“黑魔法”,让雇员大军沉湎于组织化的娱乐中,大众媒介“翻来覆去的图像母题”唯一的目的在于“将某些严肃迫切的内容永远投入被遗忘的深渊”。

    克拉考尔以记者的身份开始写作,常年担任文化类副刊的编辑。他对当时流行的“新客观派”文体报以警醒的保留态度,他说,这类文体号称全然客观地面对书写对象,名义上“为生活拍照”,实则逃避了在现实的片段之间建立有效关联。在他看来,与“现实”匹配的写作只有一种:打碎素材之间的偶然关联,基于对现实内涵的认识,将观察结果重新编排和连接。这样的写作方式,克拉考尔称之为“镶嵌画”,在一定程度上,他的写作带着特写和蒙太奇等电影手法的烙印,他相信,既然镜头和剪辑能在视觉的层面构建真实,那么他用文学性的描写一样可以实现。

    克拉考尔在 《雇员们》 中踏入了文学意义上的新领域。本雅明生前非常欣赏克拉考尔的散文,认为他的语言简洁且充满反讽精神,他在写作中复活了人性,本雅明写道:“克拉考尔的分析文本,可以当作最鲜活的讽刺文学。”时至今日,我们重读克拉考尔在魏玛时期的德语写作,可以不夸张地肯定,他对所处时代大环境的描写,足以归入“19世纪欧洲伟大小说家”的传统中,《雇员们》 丈量了“芸芸众生的社会空间”,捕捉到“交织其中的空气”,再现了那些难以把握的现实要素,他的文字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并能在今天读来依然新鲜。这样的作品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社会学文献档案。

    (作者为德国慕尼黑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本报编辑编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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