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6月17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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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六人晚餐》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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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自己小说里的人物,有了血肉身形,开口对话,走跑跳跃,相遇或离弃。这是有点古怪的感受,起码不是享受,更非甜美欣慰。我手心里捏着一团纸,不自然地看着电影 《六人晚餐》,一会儿觉得这嫡亲是我的骨肉,一会儿觉得,哈! 哪里啊,这远房远亲拐了多少道,几无血缘关联吧。我问路内,此君“被改”经验丰富,他果然大笑两声:作家看自己东西改出来的电影,都是神经高度敏感、挑剔的。

 

    其实也是想到了八年前。《六人晚餐》 是2009年4月动笔的,对个人生活而言,那是一个有点儿动荡的阶段,女儿正好小升初,由于贪痴于择校之念,乏力地扎挣于诸种社会关系博弈,很沮丧很生自己的气。不久又碰到至亲突患凶症,记得刚拿到报告,走出医院去赶地铁,地下通道里有一长溜摆摊卖廉价货的,堵得不好走路。我打通一个电话,手里无意识地抓着一只挺难看的塑料挂件,声调走音,强摁下喉里的哭泣。我的那位亲人,为了省钱她总会买这些地摊货,我在心里发誓,她若好了,一定要让她用上些好东西。小说在断断续续写,假装风平浪静。随后是一些听上去不错的事情:到哥廷根大学驻校,到伯尔尼书展,一段时间的境外培训,是啊声色丰富,我也几乎总是面带愉悦,可内心某处却愈加逼仄,满是苦汁般的灼痛感。在机场书店,翻看那些畅销书,扉页上闪动着“我知道我是谁、世界没有我就完蛋”的面孔,以强盗般的推理教诲着所有的人,像对付冷冻食品一般对人群加以果断分割:高级的、中等的、低下的……我把书塞到原位,身子半边滚烫半边腐蚀。直至飞机升空,悬坐在洁白的大云朵里,我仍然沉浸在感慨万千的疼痛中,思念着大地上的那个我和陌生的人们……

 

    我走到哪里都带着电脑,像处于备战状态,对照着眼前的每一帧不协调的景象,反复修正着我那个未完成小说的主题,不仅仅是两个残缺家庭六个伤心人的故事了,我还有更复杂的寄托。但一直写得结结巴巴,偶尔高昂大半消沉,终于,在14万字处卡壳、僵死。我感到这篇小说要完蛋了,要成废纸一堆了。

 

    那天晚上,我到迈皋桥广场散步,露天卡拉OK如同前面任何一天一样扎堆开张,带着城郊结合部特有的纵情,夜色中,面孔模糊的人们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在快活地唱歌———我仍住在迈皋桥一带,从地产商角度来看,一个很不漂亮的区位。在此之前,我跟随父母在厂区一带居住,对大厂宿舍区的那种苦中作乐、所求不多、得到便好的气氛,有种乡愁般的感情。我记得那些燠热的夏季黄昏,大家往地面上泼水降温。疲惫了一整天的人们在街面上支起不大平整的桌子,开始他们一日之尽的晚餐,器具不美,菜粗量大,少不了会有几杯辣嘴的烈酒。迈皋桥周边,至今也有着这样一种因陋就简的气息。我喜欢看到这随意到仿佛毫不重视的晚餐。这样的晚餐是歇息和适意的,在心理上有着对彼此的依偎与投奔,密布着食物之外的各种味道,可堪默然咀嚼,可堪吞咽饱腹,就像梵高的 《吃土豆的人》 ———乏善可陈的房间,清冷不明的灯光,土豆冒出来的团团热气中,互相探询着的那些变形的脸。我从第一眼就喜欢这画,它像是多年来我一直在竭力寻找的陌生人。我带着盲目的热切想着,既然不能坐到这幅画里,跟他们一起以手取食那些热乎乎的土豆,那起码应当为它写篇小说吧。多年过去了,我想这本 《六人晚餐》 可以算数。

 

    电影 《六人晚餐》 里,丁成功毫发无损地活着呢,并且还实现了他与晓蓝的爱情,他们如踏云雾般地跃入了“美好生活”。也许观众需要睡前故事? 需要带着甜味剂进入梦境?

 

    我说服自己接受电影的别样处理,就好比安迪·沃霍尔的丝网印刷作品。有一大家子人,码头上倚着栏杆合影,风吹得他们头发乱七八糟。沃霍尔对这张平淡无奇、套印不准的褐色家庭小照进行了戏谑化的几何复制,直至它们横平竖直地排满整个画面,形成一种呆板却又时光飞逝的效果,像大部分的家庭生活,被疏离,被复制,野草一般———影片的明媚结局与小说的黯然残缺,也许正是不同角度的折射与假设吧。我们看得到野草的秋萎冬枯,也要看到它的春来摇曳。

 

    鲁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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