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吉娜
尽管不断有电影业内人士和评论者警告好莱坞几大片厂的决策层,需警惕电影选题开发能力的狭窄化,适当遏制英雄主角的超大规模影片,而现实是好莱坞仍将盈利的筹码压在有限的几部大制作中,“超级英雄”主题和续集电影是商业主流的产品。“大片”的繁殖和扩张有悖于良性的产业环境,挤压电影多样化的空间。但当下全球电影市场对视觉奇观的消费需求,以及数量庞大的青少年观众的诉求,使得“大片”不可避免地成为好莱坞主力制作的重中之重,在可以预测的未来,“超级英雄片”“魔幻大片”“系列电影”“主题电影”等只会越来越多。我们在这里选登两篇文章,透过大制作、大场面和偶像阵容的喧嚣,思考好莱坞在商业传播的压力下,如何面对叙事资源的困境,如何在流行文化和经典题材的沉积中挖掘新的制作创意。
———编者的话
即便在英语世界,“亚瑟王传说”的读者也是很有限的,因为年代久远,这个严肃高古的文本实在不能算是一个流行的题材。但是,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英国鬼才导演盖·里奇把这段古不列颠的传说,改造成一部非典型的魔幻大片。影片 《亚瑟王:斗兽争霸》 的剧情主线看似沿用“石中剑”的故事,其实抛开经典,人物都变得漫画起来,更像是迪士尼版动画 《狮子王》 的真人翻拍版,现代版的亚瑟王在“骑士”伙伴的帮助下,一步步地找到自我,这条叙事轨迹和“狮子王”辛巴的历险高度重合。有意思的是,《狮子王》 当年被形容成动物版 《哈姆雷特》,是对莎士比亚原作低幼化的改写。当然,对比之下,盖·里奇的导演手法要比迪士尼花哨多了。
《亚瑟王》 的开篇干脆利落,伏提庚杀死哥哥尤瑟王、篡取王位,尤瑟王的稚子亚瑟被送出国都,小船顺流而下,在河边洗衣的妓女捡到亚瑟,把他带回妓院抚养长大。到这里,第一层颠覆出现了,原作中的贫民窟被改写成风月场,魔法师梅林不见了。按照原著,亚瑟的命运并非“一叶小舟,听天由命”,年幼的他被交给梅林,在平民阶层中成长为正直、善良、有担当的英雄,是一个“天降大任,玉汝于成”的励志故事。经过盖·里奇的改编,出现在影片里的亚瑟是一个英国版韦小宝,从小在城市的穷街陋巷里和朋友们靠打架、收保护费、坑蒙拐骗为生,端庄的骑士精神退场,黑帮摇滚配乐与古惑仔画面的结合制造了很强烈的感官冲击,“史诗”褪去严肃高贵的修辞,泥泞的“地气”成为戏剧的基础。
这可能是现在主流娱乐电影里流行的“反英雄”套路。电影里的亚瑟很“怂”,即便他拔出石中剑,没有人能认同这个痞里痞气的混混将是未来的王。他也没有自觉去面对自己的使命,知道身世和双亲惨死的事实后,他的本能是逃避。多次试图逃离宿命的亚瑟,一度将圣剑丢入深渊,拥有亚瑟母亲残像的湖中仙女将他拉入水中,把圣剑重新交回亚瑟手中。直到这个瞬间,亚瑟决定面对他命中注定的使命。
至此,脱胎于英国“正统正典”的《亚瑟王》,叙事策略却是好莱坞卖座片的,人物塑造和故事走向沿循“低开高走”的轨迹。开始于“被嫌弃的人生”,劫难中幸存,患难中成长,实现底层颠覆上层的逆袭。当贵族文化的趣味已然不容于流行文化的大环境,影片 《亚瑟王》 塑造的逆水行舟、绝地反击的小地痞,要比顺风顺水的贵族王子更契合普通观众的心理。事实上,这一版亚瑟王的影像再现,很大程度上是古不列颠版的 《两杆大烟枪》 《偷拐抢骗》 和 《大侦探福尔摩斯》 的混搭,经典题材被解构,成为草根的狂欢。
导演盖·里奇闯荡出的这条看似“大不敬”的路径,未尝不是回归了遥远的“骑士精神”。在原作中,亚瑟王夺回权力以后,在一张不起眼的圆桌边,他带领的“圆桌骑士”将改变黑暗蛮荒时代以来的人类权力分配观念。“亚瑟王的圆桌”是一个具有高度隐喻性的符号,它象征着取消人的贵贱高低之分———在尘世中,国王和走卒是平等的。很大程度上,这套“圆桌制度”及其崇尚的骑士情谊,是英国文明构建的基础。
盖·里奇在某次采访中,开玩笑地说,他会改编亚瑟王的传说,是因为觉得这个题材的电影会票房很好。影片的实际票房谈不上太火爆,但意料之中地制造了许多话题。不得不说,当代人对“经典”的体验,已经越来越少通过阅读行为,影视才是人们了解文化传统的途径。主流商业片其实非常依赖“故事新编”,因为挖掘、解构和再现传统文本,很能解决当代叙事资源的困境。
当然这也带来一个极大的悖论,就是“原著派”面对光怪陆离影像改编时的失落。影片 《亚瑟王》 也是这样的例子。电影里,不仅亚瑟的导师———大魔法师梅林,不见了,圆桌骑士里最重要的一位,兰斯洛特,也没有出现。兰斯洛特几乎主宰了亚瑟王传说的起承转合,他最初是亚瑟最得力的助手,后来,他爱上亚瑟的王后桂妮维亚,这段悲剧的恋情最终让骑士的联盟分崩离析。可以说,没有兰斯洛特,亚瑟王的故事里欠缺激情的冲击和矛盾,是不完整的,少了爱恨情仇的骑士精神,也就失去了骑士精神的华彩。
可见,“老作新谈”并非一劳永逸的商业公式,在似与不似之间、在继承和颠覆的平衡游戏中,大有文章。
(作者为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