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6月09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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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学人;学林

米沃什:波兰语诗人的20世纪人生


    编译/黎文

    1950年7月,在美国华盛顿的波兰大使馆,文化专员切斯瓦夫·米沃什收到一封来自波兰作协秘书长的信。米沃什与秘书长相识多年,他们1930年代上大学时曾为同一本学生杂志撰稿,但两人日后的道路却大相径庭。这位波兰文学的大人物对诗人说:“我听说你要搬到巴黎去了……我很高兴你会来这里,因为我一直为你担心:美国在物质财富上的辉煌是否掩盖了它在其他方面的贫困。”

    这封信的措辞礼貌、真挚,传递的信息却再清楚不过:在美国当了4年外交官的米沃什,已被认为不再值得信赖。他被调往巴黎,这样就可以回到华沙可控的范围。果然,圣诞节前几天,米沃什被召回波兰,护照被没收。

    安杰伊·弗劳瑙塞克(Andrzej Franaszek)的《米沃什传记》(哈佛大学出版社,英译本)讲述了接下来的故事。被困在华沙的米沃什不知道能否再离开,再见到在美国的妻儿,并且也感受到了身边日益恶化的政治气氛,倍感沮丧,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多亏朋友相助,他才得以脱身。1951年1月,米沃什到达巴黎。三十年后,他才回到波兰。

    1950年的华沙召唤是米沃什命运的几个关键节点之一,他本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或者干脆就消失了。弗劳瑙塞克的书中详细讲述了多次类似的戏剧性召唤。米沃什1911年出生在立陶宛一个波兰裔贵族家庭,立陶宛当时是沙俄帝国的一部分,米沃什在人生伊始就被卷入了20世纪的漩涡。三岁时,一战爆发,为躲避德军,米沃什一家人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穿梭在这片战争连年的地区:白俄罗斯、俄罗斯、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米沃什晚年的诗里回忆了1918年的一段插曲,他和父母差点在火车站走散:

    ……遣返的列车开动了,要把我留在身后,/直到永远。……我很可能就会成为别人,/另一种语言的诗人,另一种不同的命运。

    在中东欧这片土地,米沃什这一代的数百万人,或是经历或是死于大大小小的战事:一战,立陶宛独立战争,波苏战争,纳粹德国和苏联入侵波兰,大屠杀,二战的东部前线从1941到1945年在这片土地来来回回移动,战后又被苏联占领。米沃什的阶级和国家认同都很复杂。他从小就说至少四种语言,尽管他的家族属于波兰士绅阶层,在立陶宛还拥有一个乡村庄园,但他们和当时的大多数同学一样,都很穷。“我的物质生存状态是如此原始,以至于会让西方国家的无产阶级感到震惊,”米沃什后来回忆说。

    一战结束后,米沃什一家定居在维尔诺,也就是现在的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作为一个没钱的贵族,和一个祖国是立陶宛的波兰裔,米沃什不能全心全意地接受任何一种认同。一战后波兰重新独立,经历了一阵沙文主义的骄傲,吞并立陶宛的部分国土,包括维尔诺。但米沃什被波兰人的宗教信仰和民族主义所排斥——他们对立陶宛人、犹太人和白俄罗斯人这些少数族群的敌意与日俱增。

    在大学期间,米沃什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他和几个左翼学生团体走得很近,但并没有成为一个完全的马克思主义者。1937年,米沃什来到华沙,为波兰广播电台工作。在那里遇到了未来的妻子。

    将近四十岁的时候,米沃什觉得心智快崩溃了。任何人都能看到,波兰的未来会发生战争或革命,或者两者同时发生。多年后,他写道,考虑到自己国家的命运,“我有一种恐惧,一种基本的恐惧”。

    只有在这一背景下,人们才能理解1939年9月德国入侵波兰后米沃什做出的决定。在最初的混乱中,他逃离华沙,绕着弯路返回维尔诺,这给他暂时的自由,因为此时立陶宛仍然独立。但1940年苏联军队进驻立陶宛,留给米沃什两个同样可怕的选择:留下,生活在正在清除和驱逐波兰知识分子的苏联;返回华沙,生活在不分青红皂白杀害波兰人的纳粹的统治之下。1940年7月,米沃什决定回到妻儿所在的华沙。

    在华沙,米沃什活跃于地下文坛,编纂战时诗歌选集,将莎士比亚译成波兰语。他的诗歌获得了一种新的简单、直接和感伤——他的几部杰作,都诞生在这段岁月。

    然而,他所目睹和经历的恐怖,永远塑造了他对人性和历史的看法。在《被禁锢的头脑》(1953)一文里,米沃什回忆了在纳粹占领的华沙的一个瞬间,那个时刻是一块试金石:

    在一座四面楚歌的城市里,一个男人躺倒在机关枪战的街上。他看了看人行道,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景象:鹅卵石像豪猪的毛一样直立。子弹打在鹅卵石的边缘,让它们歪了过来。意识中是否有这样的瞬间,是对世间所有诗人和哲学家的检验。

    米沃什想写的是能经受这类审判的诗。“在你印出一首诗之前,你该想想,这段诗是否能让至少一个人在与自己和世界的斗争中使用。”没有什么比唯美主义更让他反感的了。在《论诗》(1957)里,他写道:“至少诗歌、哲学、行动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分不开的。我们想要有用处。”

    身处20世纪,米沃什周围的人崇拜历史,也就是说,崇拜权力;但是艺术家崇拜真理,这是让他拯救自己灵魂的力量。

    1951年逃离波兰后,他身无分文,没有朋友,而且面临重建自己世界的艰巨任务。妻儿应该和他一起去法国,还是留在美国,让他与妻子之间产生长时间的矛盾。

    米沃什开始当记者,还为英国广播公司撰写剧本。1960年,他已声名远播,因而被授予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波兰文学教职。这里是他写作的理想地点。但是,在弗劳瑙塞克的叙述里,米沃什最讨厌在加州的生活:他在自然环境中体验到的快乐被他对这个文化的疏远和蔑视抵消了。在一封1964年的信中,他说:“当地人唯一的娱乐就是盯着过往的汽车看几个小时,喝着酒,或是坐在车上把路牌当靶子开枪。”

    他愤怒的根本原因,是感到与自己的语言和读者隔离,没有了这些,他作为一个诗人的生活毫无意义。波兰政府在他叛逃之后禁止了他的作品,尽管有家出版社忠实地出版他的波兰语著作,其中一些在波兰秘密流传,但是印量却很小:1953年的《日光》印了1000本,四年后还有320本没售出。直到1973年,他诗集的第一个英译本才出现。在198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他在美国几乎没有任何读者。

    即使最终得到认可,个人的悲伤也使米沃什无法享受它。1970年代中期,妻子被诊断为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卧床不起,直到1986年去世。同一时期,他的小儿子皮托患上了严重的躁狂抑郁,在汽车旅馆的窗口对着一个幻想的迫害者开枪,然后进了监狱。米沃什责备自己没有成为更好的父亲。    

    米沃什在生命最后阶段迎来了新的幸福。1981年,波兰解禁他的作品,米沃什凯旋,并意识到自己已成为波兰人的民族英雄,一个文化反抗的象征。1993年,他搬回波兰,和第二任妻子一起。这种回家的感觉,在他的大半辈子里看起来都像天方夜谭。此后至2004年以93岁高龄离世,他都一直在写作。

    米沃什持续一生的、对苦难的真切体会是影响他作品的最重要的因素——无论是个人的苦难,还是与同代人共有的苦难。与20世纪许多伟大作家不同,米沃什的经历使他相信,诗歌不能让世界变得更黑暗,而是应该照亮它:

    诗歌不可多写,只能勉强为之/在巨压之下,唯用希望 / 良善,而非邪恶,才以我们为其乐器。

    这也正是米沃什对创造力的定义:创造力来自想要说出真相、表达真理的“内在需要”。虽然在今天,知识分子都已经开始羞于说“真相/真理”一词了。米沃什是罕见的文学和道德权威。当我们面对自己的困境时,米沃什的诗歌和他的人生提醒我们,在20世纪存活下来,意味着什么,又需要什么。

    (编译自Adam Kirsch“Czeslaw Milosz’s Battle for Truth”,载《纽约客》5月29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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