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4月20日 星期四
8
环球

廷布行记


    水心

    在不丹首都廷布,我常常想起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

    从新德里起飞,飞机贴着山脊颠簸上下,不断调试着飞行方向。这是世界上最险峻的航线之一,只有技能和经验最丰富的飞行员才能驾驭。机窗外,雪山在阳光下静默无言地发光。人来了,并不妨碍这种冷峻无言的状态。

    廷布静卧在山谷中,与世无争。傍晚七八点出门转悠,只有一两家杂货店还开着,都是小小的门脸,和中国乡间小店差不多。道路坑坑洼洼,山谷蜿蜒,灯火如豆,远远地听见狗吠,一瞬间,我以为自 己走回了二十年前的老家小镇。人间辽阔、荒凉,天上的星硕大,散发出微弱却明晰的光,夜晚行路人就能感到夜空深处慰藉的力量,和某种神秘的存在有了确凿的联系。

    廷布只有一条主商业街,当地产品多是旅游纪念品,做工不算考究的披肩、首饰、手工艺品,还有少量蜂蜜、辣椒等农产品,其他大多依赖进口,就连牙膏、药品这样最普通的生活用品也全是“印度制造”。店主说起印度产品时一脸真诚:“价格实惠,质量不错!”“国民经济”“工业体系”这样庞大的词汇似乎不适合用在如此一个小而无争的国度。

    不丹是世界上第一个提出“国民幸福指数”替代GDP的国家,在不丹人看来,内心的平静愉悦比经济发展速度重要。这种理念不仅是独特的官方发展路径,也渗入到普通人的思想肌理和日常生活中。不丹人天性温和,眼神清淡如水,有一种自知、自足的内敛气质。走进街边任意一家小店,即使在店里好奇地转悠,店主也毫无愠色,双手合十向游人微笑。尽管街道狭小,不时会有拥堵,但没有司机按喇叭,大家都在耐心地等待。

    最让我感动的,是他们审视自身时的那种坦然。我们的导游是个美丽的年轻姑娘,坦言自己虽是佛教徒,但也食荤、饮酒,手 臂上还有一个HelloKitty的刺青,“这是我在泰国刺的,”她微笑道:“当然我会生活在不丹,一辈子都会。”许多不丹人都是这样,笃信藏传佛教,却也不拘泥于清规戒律,没有各式各样的饮食、穿戴禁忌,不会将世间原本自然的存在扭曲成罪恶。不丹法律规定,夫妻通过协商,可以一夫多妻,也可以一妻多夫,然而即使这样也没有礼崩乐坏。现代文明的许多问题,在这种特殊的宽容传统和人性忍耐中都不成为问题。

    去最著名的虎穴寺(Taktshang Goemba )那天,我们沿着山路攀登了两个多小时,气喘吁吁。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休息时,我们开玩笑问他有没有妻子,他低头笑,小声地说有。“那再娶一个吧!”“不,一个就够了。”他轻轻说。极目远望,寺庙栖息在悬崖峭壁之上,仿佛神祇在云端之外放置了一个寓言;他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树荫落在脸上,他就是人间那个有福之人,在平凡生活中获得了神的教诲。我依稀想起萨特与波伏娃之间有过一个惊世骇俗的约定,他们钻研人生的奥义,给予对方情爱的自由,然而并不幸福,自由成了乱性的借口,最终并没有为困苦贪恋的世间男女探究出一条出路。佛寺在山崖上,风从那里吹下来,许多问题都有了注脚和答案,多么简单,“一个就够了”。

    访寺下山,从佛祖的殿堂重归人世,山脚下已经聚集了一群摆摊的当地妇女,看到我们殷切地用汉语喊我们“买东西,买东西”,从一张张晒得黝黑的脸上,从那些做工并不精良的纪念品上,就能看出生活的不易,“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度”也有黯淡的一面。见我们没有买的意思,一个中年妇女便学起朋友说话的腔调来:“不买了,不买了!”一群人都哄笑起来,她的眼睛变得更亮。她们既保留着天真烂漫的天性,像活在二十多年前甚至更早的人们的儿童时代,又在宗教精神的感染下,对自身所求和欲望有一种洞明世事的豁达,像一面镜子,让我们这些在商品社会中迷失的人照见内心的缺失。然而我又有了一丝隐忧,在全球化时代,这种状态可以永久持续吗?与世隔绝的香格里拉会否终将迎接商业大潮?

    短短几天,吉光片羽。离开的时候路过帕罗城,夕阳西下,河面波光粼粼,一片金色碎银,垂柳轻抚水面,像一只无形的温柔之手正在拨弄七弦琴。我被眼前的景色感动,也许在发展和传统之间,他们会找到一条更加平衡的道路,让美丽的音符继续流淌在山水之间。当年沈氏在湘西河上,大概也是这样爱惜与祈愿交织的心情吧。

上海报业集团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