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瑜
陆文夫老师原先不常到杂志社 (陆文夫先生当时任主编的 《苏州杂志》———编者注),陆老师来的时候,汽车就停在青石弄口,青石弄差不多有二三十米,那时候陆老师已经不能一口气走下来了,他要在邻居家放在弄堂里的椅子上坐下来歇一会,再向前走过去,到了杂志社,还要在门前的椅子上坐一坐。后来这一段路也走不下来了,下了汽车就坐在轮椅上,由驾驶员小郁推着进来。
有一回我送他出门,他坐到轮椅上,我要去推他,他说,等一会,让小郁来。我说是不是小郁汽车开得好,所以你以为他轮椅也推得好呢? 陆老师也不好说什么,由着我推出去。
差不多就是那一阵,陆老师到杂志社的次数很勤,有时也没有太多的事情,讲讲说说一坐半天。
我一向不是每天都去上班的,上班也不守时。陆老师要去单位,打电话要小郁开车去接,小郁再打电话给我,说是陆老师要来了。我就急匆匆赶过去。
陆老师从没对我的上下班说过什么,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怕陆老师,就觉得要做个样子吧。
那天是星期一,陆老师来了就坐在我们办公室,临走说了句明天我要来的。第二天下雨,我是十分不喜欢雨天的,平时下雨肯定不出门了,想到陆老师说要去,就打了车到单位。结果快到11点了,陆老师还没来。我就打电话给他,我说陆老师,你怎么还不出门呀? 陆老师说,我出门干什么? 我去哪里? 我说来上班呀。陆老师说,谁说我要上班啦?我说你昨天自己说的呀。陆老师说,瞎搞,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就说,陆老师,你这样三天两头上班,我不来呢,怕你牵记,我这样上班呢,实在有点吃不消,要不你还是调整一下吧。
后来为陆老师守灵,管阿姨说,有一阵子陆老师上班有点起劲,因为待在家里呢,我要做家务,他也没人说个话,所以一直往杂志社跑了。
现在我上班的时间多起来了,一直待在杂志社,等也等不来陆老师了。
好几年前搭陆老师的车去南京,一路上说说讲讲,我说,陆老师,你的名字“文夫”倒可以对一个“武汉”的。
陆老师说,蛮工的。
我说,“陆文夫”可以对“五姑娘”,就不太工,是不是?
陆老师说,你碰着点啥了。
我们杂志扉页是诗配画,我干这个活的次数比较多,陆老师对我写的诗歌,还是比较肯定吧,只有过一次例外。当时应该是编新一年的第一期稿子,陆老师对第一期一直十分下功夫,有时候细如绣花啊。
那一期的扉页是一个阿姨在家里切菜,意思是过年了,老人在忙活团圆饭。我配了一首诗送过去,陆老师不满意。我只好再修改一稿,发到陆老师的信箱里。
晚上回到家,陆老师已经有回信了:“你今天送来的诗,也不行,而且越写越走。我借用你的二稿,改了一下,你看如何?
过年文淘沙
母亲绽开笑脸,向春天发出信息。那欢乐祥和的电波,洒满晴空万里。
问那翱翔的小鸟,你正飞向何方,或在哪个枝头栖息?可曾听见清脆的鸣叫,那声声都在你童年的梦里。
儿女们忙忙碌碌,
肩膀上扛着生活,
东奔西走,
走南闯北,
不用召唤呀,妈妈,
我们每次远行,
都是离你越来越近!”
我要说这诗写得不好,那可真是自讨没趣了。文淘沙这个名字也是陆老师起的,反正这首诗是陆老师写的,但里面有我的句子,所以我在杂志社声称,文淘沙是我和陆老师的笔名。
另外一件事也和诗歌有关,新年里我们诗歌学会想举办一个诗歌朗诵会,我去找陆老师,要他支持一下。陆老师说,我又不写诗,支持什么? 我把陆老师的一本书 《老苏州》 序言中的文字,加了一个“于是啊”,然后分好行打印出来,去送给陆老师。
生命的留痕陆文夫
一座半圯的石桥一幢临河的危楼一所破败的古宅一条铺着石板的小街一架伸入河中的石级这些古老岁月漫不经心的散落这些史无记载的陈迹
那铺着碎石的小街
也许有许多名人走过
那深入河中的石级
曾是妇女们的捣衣之处
你可以在月光下
顺着石级往上去
去倾听那历史的回声
去看那逝去的碧波
历史的残留
是往事的画图
似乎把自己也画了进去
现在,我们在现代化的城市中
驱车而过
现代的柏油路上
谁能讲得出什么名人走过
好像谁都走过了
留下一溜烟
早就被风吹走
好像什么地方都去过了
却好像什么地方都没有停留
于是啊 突然想起过去的他和我
在历史的残留中
寻找生命的遗痕
在汹涌的潮流中
寻找那失去的自我
陆老师看了很得意,写了一辈子小说和散文,竟然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诗歌。陆老师说,我写散文注意到里面的内在韵味的,你阿看出来? 我说,陆老师,我就是看出来以后才要你参加诗会的呀。
这首诗后来刊登在本地报纸上,我希望以后编辑陆老师的全集,能够选用进去,我要再读起,能够想起开心时候的陆老师。
几年前我为电视台写 《苏州老宅》,提到青石弄5号时,说是有一回陆老师提着一坛黄酒去北京看叶圣陶,他们喝酒聊天,叶圣陶说,我在苏州还有一幢房产,给你派一些文化用场吧。
陆老师说,没有喝酒这回事,话倒是差不多,当时我就请叶老落个字据,不然我回来说叶老把房子交给我了,也口说无凭的。
我说,陆老师,叶老是不是叫你小陆的?
陆老师说,不是,叫陆先生。
杂志社门一开,陆老师走出去,就是陆主编,杂志社关起门来,陆老师更像是一个家长。
大家开会,陆老师说我好话,临了总要加一句,你个人欢喜听表扬的。我就向他提出来,我说最后一句话是你的心理活动,没有必要说出来的。陆老师说,我讲得阿对啦? 我说你这样一讲,显得我其实没有什么好,你不过是敷衍我一下罢了。
荆歌写了一篇文章,说是陆老师庇护我什么的。陆老师来杂志社开会,指着我说,人家在报纸上说我庇护你哪。我说,哪有这事,荆歌在瞎说,你对我这样严格,还庇护?
中午会议结束,我送陆老师出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陆老师自说自话地说了一句,我是庇护的。
杂志社的饭局,都安排在老苏州茶酒楼,老苏州的毕师傅也是特级厨师,却不是每道菜都出色。陆老师吃得好,会得叫毕师傅喝杯酒,再赞扬几句。吃得不好,酒肯定是没有了,还要说道说道。陆老师说,你看看你的酱方,敲得开额骨头的呀。毕师傅什么话也不敢说,立在一边,像个被家长检查作业本的孩子。陆老师住院期间,想吃什么菜了,毕师傅休息在家也会赶出来,上灶头烧好了让小郁送去。
陆老师晚年还喝一点酒,但已经限量了,我们一起出去,管阿姨就关照看着他一点。
一次吃饭,陆老师喝了二小杯子白酒之后,我们说差不多了,陆老师也不再争了。这时候同桌的一位有事先走,服务员端了一人一小碗面条上来,我说粮食浪费可惜的,就把多出来的面条端到自己跟前。我话音一落,陆老师眼明手快地将人家留下的半杯酒拿了过来,陆老师说,老酒浪费也可惜的。
我还听陆老师说起过他去南京看方之,赶到方之家里,正好中午刚过一点,方之已经吃过午饭了,见到陆老师当然很高兴,拖着鞋子去附近面馆买了一碗面,临了想到陆老师要喝酒的,就买了一小瓶老酒倒在面碗里了。
我问陆老师说,你吃了吧?
陆老师说,吃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