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3月18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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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书坊归来


    汪家明

    跨过这个年,姜德明先生就到米寿之年了。在我印象中,他一向很平和、很平实,也很平常。他虽编文艺副刊有年,广交天下文人;虽藏书过万,写有无数文章,但从未爆大名,未跻身拍卖场,未发大小财。也许他太老派:孜孜矻矻编文,低音低调写文,自得自乐淘书;讲话不高声,表情总是温良,学问扎实可靠。总之,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市场经济、商业社会痕迹,连藏书业内、文坛圈里,也有时忘记他———尽管在这两行,他都是高手。

    2010年9月14日,范用先生去世;11月3日,我收到姜德明一纸便条:“家明同志:我写了一篇怀范用先生的短文,已交上海文汇读书周报。特复印一份供您参考,或可收入纪念册中。”当时,我正组稿、编辑 《书痴范用》。像范用这样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活跃在中国文化界的文化人,姜德明几乎都有深的交往。不用说叶圣陶、巴金、夏衍等前辈,也不用说赵家璧、许觉民等编辑出版同行,更不用说唐弢、董桥、陈子善等淘书同好,其他如丁聪、李健吾、卞之琳、邵燕祥、董鼎山、赵清阁、王冶秋 (这个名单写下去可能要几十页) ……与这些人的交往塑造了姜德明整个人生。这种交往是非功利的,是君子之交,淡淡的,纯粹的,不见如见,绵延不断。

    我与姜德明先生交往,始于1996年。那年,我和徐城北策划了一套“杂家杂忆丛书”,前后出了八九种,其中,姜德明的一本名为 《文林枝叶》。这套丛书的编辑说明中说:“杂家和杂学是如今一大特色。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必有博学广闻的杂家涌现。他们的学问涉及各种学科,并能融会贯通,互相映照;他们的文章知识性、可读性强,学术和思想内容丰富鲜明;他们回忆文坛、学界、艺苑乃至自家往事,写种种掌故逸闻,发点点感喟幽想,篇幅肯定是较小的,形式肯定是灵活的,并尽量配发照片图画。不期望读者正襟危坐读它,尽由好书者无端翻阅,在断断续续之中、有意无意之间,书,或许已经读完了。这就是‘杂家杂忆丛书’所追求的境界。”姜德明认同我们的想法,来信说“实在大获我心”,很快交来稿件。

    《文林枝叶》 共收散文六十篇,约略为三部分:人物记事、书的美术、掌故小品。其实都称之为掌故也无不可。这些文章曾发表在报刊杂志上,他说,“提笔时总还想到对方版面的需要,想到自己的文章应该放在版面上的什么角落……倘以个人的微力能使对方的版面杂一点,我便感到十分愉快。这肯定是职业病在作怪”。其中有比较沉重的话题,比如 《周扬与夏衍》 一篇。多年来,对周扬的争议文章不少。可是上世纪70年代末,夏衍谈到:“处在那种情况下周扬也难啊!”姜德明就此写道:“人是复杂的。我对两位一样地尊重、同情”———这种观点可看出他的厚道,也是他们那一代人与后代人不同的地方———姜德明1951年进入人民日报社编文艺副刊,是那段历史的亲历者。

    《箴言》 一篇,收录了柯灵给他的信:“对有些人品书品,是否可以更直率些?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看法完全正确,可贵的是把自己看到的感到的如实地表达出来。就我看到的大作来说,都有一种温柔敦厚的气质……”姜德明认为这是柯灵对自己婉转的批评,检讨说“我的散文,虽然不讲假话,追求朴素,明显的弱点是拘谨平实”。也许是这个原因,在本集中,常看到作者力图写得活泼一些、幽默一些、灵活一些的地方,文章因之多了一些变化。比如看望曹靖华那篇,名之为《火》,开头一行是:“我悄悄走进他的病床”…… 《想见冰心》 一篇的写作手法像是手记,一小段一小段的,每段内容并不连贯,跳跃着,开头很直接,甚至有些突兀:“到父亲开的纸店去。我在店内新收购来的几麻袋旧账册中,找到了几本可读的书和画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上海的 《良友画报》。啊,那上面有冰心……”“多么动人的 《一只木屐》 呀……”“七八年前吧……”读来轻松,文字有节奏,感情涌流其间,音乐感强。

    《文林枝叶》 出版后,姜先生对多用图片、设计美观以及米黄色胶版纸大加赞赏,甚至说:“至少在这以前出版的书还没有达到这一标准的。”(1997年11月7日来信)

    还在“杂家杂忆丛书”约稿组稿之时,我又开始筹备“书梦重温丛书”了。1997年1月29日 (腊月二十) 晚间,我在北京东四北大街阿静粤菜馆与沈昌文、潘国彦、陈丹晨、顾骧、金宏达、于青等便饭并讨论丛书主旨和形态:

    凡有成就者,在青少年时代乃至生命的每一阶段,都读过各种各样的书:文学艺术、哲学、科学、童话乃至小人书……这些书给了他们重大影响,留下了一串串书梦……撰写者在重温书梦时,可以一本一本道来,每本写几百字几千字均可,每本书在出版时配一原版本的书影。这样,几十种书的回忆,便可成一册,约七八万字,三四十幅图。写作内容可包括怎样读到这本书、书的来源、版本,书中最令撰稿人感动的故事、人物,对撰稿者在思想和情感方面的影响等……

    谈到约作者,诸君首推姜德明。此前他已出版多种谈书的集子,而且仍在源源不断发表书话文章。他自己说:在家写书话,出门写散文———写书话必得翻阅原书和查找资料,在外写作不便。从中学时代,他就常去天津劝业场逛书摊,日子久了,买书多了,遂被称为藏书家。据说前后六七十年,共淘得民国现代文艺书刊万余册。他说自己“得个爱书家的荣誉已经不错了”;“理想的爱书家是藏用结合,最好有个范围,而且目的不是为了增值或拍卖”。他所谓的“用”,大概就是写一些既玩味、又含研究的书话文章?

    由于有此前的合作,姜先生爽快允约。新书名为 《书坊归来》。很巧,文章仍是六十篇,分为“书边草”“杂志抄”等四部分。“每题一图,除个别篇外,全部都是初次结集,有的还不曾发表过”。在书的封底,印有这样一段文字:

    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每从书坊归来,手提几本淘来的残书,步履总是那么轻快,急于赶回家去。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晚上总是睡得很迟。夜深人静,小心地擦拭和修整翻读一本本残书,摩挲再三,不忍把眼睛稍稍离开……这是一种什么境界? 旧书,在真正爱书家眼里,之所以是宝物,并非爱其金钱价值,而是重其文化历史价值,是埋藏于其中的往日的风景。读 《书坊归来》,就是在读这样一种境界。

    概括说,全书都在讲述一本本老书旧刊背后的故事,细分缕析,文笔与 《文林新叶》 稍有不同,展示更多的是博学和融会贯通,而不是思想感情。作者收藏的 《野草》,是十二岁时一位并不熟识的西装青年赠与的,后来才知道,一版一印封面署名“鲁迅先生著”,鲁迅以为不妥,二印以后改为“鲁迅著”;《莎乐美》 插图引进中国,起初画家比亚兹莱被译为“琵亚词侣”———如此古雅的译笔来自田汉……印成于1928年的齐白石诗集 《借山吟馆诗草》 是从成堆杂书中检出来的,混于其他零册一起交给店家,店家一本本登记,到这本,凝视良久,放一旁说:“封面上有齐白石题字,不卖。”姜德明满不在意地说:“什么齐白石的字,你再看看,假的!”店家重拿起来再三端详,终于开了发票,说:“算了,是真是假卖给你吧。”姜德明心中暗喜:哪会是假的! 这本石版影印诗集本就稀见,加之有齐翁亲笔题字,真是意外之得啊———读到这儿我笑了,忠厚如姜公者,也会与书商斗心眼,而且高明!

    姜德明对民国版本的博学,我有亲身体会。多年前,朋友送我民国二十年(1931) 一版一印的保罗梵乐希 (瓦雷里) 诗集 《水仙辞》,梁宗岱译,竖排宣纸筒子页线装。一次偶然说起,他告诉我:这书他和北京图书馆都有,但品相一般,而我所藏品相九成,难得……

    姜德明写作勤勉,著作不下二十余种,我有幸编辑出版其中两种。其实还有两种,《插图拾翠》 和 《作家百简》,本来是与我约定的,但被别人“抢走”。前一种的“抢主”是三联书店:

    家明兄:

    两周前范用先生与三联总编室主任来舍下,要求我已允由贵社出版的《插图集》 交他们出,以与 《封面集》(三联书店 《书衣百影》 ———汪注) 配套。我婉拒再三,他们仍不允,只好答应他们,容与你联系后再定。我想你就慨允了吧!

    姜德明

    3.24(1998)

    想不到的是,几年后,我调到三联书店工作。《插图集》 名为 《插图拾翠》 出版于2000年,我就近得到编者的签名本及本店样书数册,不亦快哉!

    2017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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