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3月13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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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读书周报;特稿

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诞辰——

上海,新诗出版的摇篮


卞之琳
《鱼目集》
宗白华
《流云小诗》

    ■韦泱

    中国新诗迎来了百年诞辰。从1917年2月,胡适在《新青年》刊发《白话诗八首》起,拉开了中国新诗的序幕。百年来,新诗与上海这座城市有着不解的因缘。胡适早年就读于吴淞中国公学,上世纪二十年代郭沫若写过《黄浦江口》,一直到五十年代公刘的《上海夜歌》,新时期艾青的《大上海》等。更不用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了中国新诗发展史上的第一部新诗《尝试集》(1920年),第一部《新诗年选》(1922年),第一种诗刊《诗》(1922年)。这说明,诗人们在上海留下了诸多足迹,上海是新诗出版的摇篮。

    宗白华与《流云小诗》

    宗白华生于1897年,是美学家、哲学家,同时也是我国“五四”时期第一代新诗人,仅仅凭一部《流云小诗》的集子,就确立了他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一席之地。

    《流云小诗》由亚东图书馆出版于民国十二年十二月,收诗四十八首。当年,这家出版机构坐落在上海五马路(今广东路)棋盘街南首。上海,是中国新诗出版的摇篮,其在扶植、推动新诗的萌芽、发展中,可谓功莫大焉。

    在好友田汉的鼓励下,1920年5月,宗白华经法国前往德国留学,他从巴黎的文化区域、罗丹的雕塑中,感受着浓浓的诗意。莱茵河上的堡垒寒流,残灯古梦,使他常做着古典而浪漫的美梦。有年冬天,他在一位敬慕东方文化的教授家里,度过了一个罗曼蒂克的夜晚。舞阑人散后,因着某种柔情的萦绕,他“开始了写诗的冲动,时常仿佛听见耳边有一些无名的音调,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在半夜的黑影里爬起来,扶着床栏寻找火柴,在烛光摇晃中写下那些现在人不感兴趣而我却借以慰藉寂寞的诗句”。这些诗,大都在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发表,后结集成《流云小诗》。我手头的《流云小诗》,已是民国三十六年十一月正风出版社的版本,初印一千册。

    其实,在亚东版的《流云小诗》出版前,宗白华与田寿昌(田汉)、郭沫若合著,出版于民国九年的《三叶集》,为他们赢得了最初的荣誉。这是他们三人的通信合集。那时,宗白华受张东荪委托,任《学灯》副刊编辑,陆续刊发郭沫若从日本寄来的诗稿。他在给郭的信中,毫不掩饰地说:“昨天接着你的信同新诗,非常欢喜,因我同你神交已许久了。你的诗是我最喜爱读的。你诗中的境界是我心中的境界。我每读了一首,就得了一回安慰。”在另一信中,又写道:“前函当已到了,你的诗已陆续发表完了。我很希望学灯栏有一种清芬。”由于宗白华的敦促、鼓励,郭沫若创作愈发勤勉,积腋成裘,终有诗集《女神》的诞生。

    书名为《流云小诗》,确是名副其实的小诗,最短的仅两行:“那含羞时回眸的一粲/永远地系住了我横流四海的放心”(《系住》)。还有一首题为《小诗》的诗:“生命的树上/凋了一枝花/谢落在我的怀里/我轻轻地压在心上/她接触了我心中的音乐/化成小诗一朵。”当时,北京《晨报》副刊也在连载冰心的《春水》。南北两地,小诗交相辉映,成为诗坛佳话。冰心的小诗,有着泰戈尔的诗风。而宗白华的小诗,却是“承受着唐人绝句的影响”,是中国民族传统的小诗。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说:“《流云》出版后,小诗渐渐完事,新诗跟着也中衰了。”

    1925年,宗白华完成学业,从德国回到上海。接着结婚,任教中央大学,以教授美学、哲学为主,基本不再写诗了。在异国他乡大约一年时间中,他写下了几十首小诗,出版《流云小诗》,短暂的诗龄,为他争得了悠长的“诗人”声誉。宗白华属于青春期爆发式的诗人。这样的现代诗人,不独宗白华一人,这亦是我国诗坛之奇特现象。

    《流云小诗》有百余字的短序,以诗一样的语言,表示了作者在出版诗集后不再写诗的想法。他写道:“我梦魂里的心灵,披了件词藻的衣裳,踏着音乐的脚步,向我告辞去了。”可见宗白华的小诗有着音乐美的韵律。他接着以拟人的口吻,与诗对话:“不嫌早么?人们还在睡着呢!”他说:“黑夜的影将去了,人心里的黑夜也将去了!我愿乘着晨光,呼集清醒的灵魂,起来颂扬初生的太阳。”诗人表述出诗对于净化灵魂的美学力量,以及向往美好的愿景。

    2000年10月,安徽教育出版社以同样书名出版了这部诗集,除了原四十八首诗外,又增加了“续编”,将早期《流云小诗》没有收入,以及后来创作的共四十三首诗一并补入,成为迄今为止宗白华一部最为完整的诗集。

    1981年5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宗白华的专著《美学散步》。美学家李泽厚在序中写道:“在北大,提起美学,总要讲到朱光潜和宗白华先生。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维方式是推理的,宗先生却是抒情的,朱先生是学者,宗先生是诗人。宗先生当年的《流云小诗》与谢冰心、冯雪峰、康白情、沈尹默、许地山、朱自清等人的小诗和散文一样,都或多或少或浓或淡地散发出这样一种时代音调。”诗人毕竟是诗人,写什么样的文字,都能使人感觉到:这就是诗人。

    读卞之琳《鱼目集》

    记得,2000年去看望辛笛先生时,谈及刚去世不久的卞之琳先生,辛笛老颇为感慨,他在我的笔记本上写道:“在此录下1947年8月3日送他去英国进修所作的《赠别》首节,聊表唁忱:为了你所追求的语言的智慧/你在知了声中/带着你的圆宝盒/离开你爱的人远了/离开你爱的朋友们远了/云水为心/海天为侣/你要珍重/多珍重。”辛笛老健在时,常提及卞诗人,可见他对老友的情谊至深。上世纪三十年代,巴金和靳以在北平创办《文学季刊》,卞之琳与辛笛都是该刊作者,他俩常去编辑部,在那里见面认识了。后来,卞之琳主编《水星》月刊,邀辛笛为刊物写诗。两人交往日多,友情渐深。直到1947年8月3日,内战兴起,卞之琳将负笈英伦,辛笛在上海送他到轮船码头,握别回家,写下《赠别》一诗。

    卞之琳1910年12月生于江苏海门。1927年夏,考取上海浦东中学。在上海,他偶然购得冰心的诗集《繁星》,以后又得郭沫若的《女神》、徐志摩的《志摩的诗》等,开始喜欢诗歌。他以两年时间读完高中,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 

    (上接第一版)1930年开始用不同的笔名,在《华北日报》副刊上发表新诗。他的诗,最早得到时任北大英语系主任的徐志摩先生赏识,暑假里还将卞的诗稿带回上海,推荐给沈从文赏阅。徐把卞的诗代署其真名,拿到自己主编的《诗刊》上发表,又集编成一册,取书名为《群鸦集》,准备让新月书店出版。可惜徐于1931年11月遭空难,卞的诗集出版之事遂成泡影。但自此卞的诗歌常常刊于《诗刊》与《新月》。1933年,沈从文惜才,出资让卞自印了一册诗集,书名为《三秋草》,收诗十八首。诗集印出后交给新月书店代售。1935年12月,卞之琳的《鱼目集》列入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一辑,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这套丛刊共十辑,每辑十六册,计一百六十种。在第一辑的十六册中,卞的《鱼目集》是唯一的一册诗集,这也成了这套丛刊问世的第一本诗集,可见主编者巴金对卞诗人的器重。

    在卞之琳自己的眼中,也把《鱼目集》看作是他的第一本诗集。因为《三秋草》是自印的,他说《鱼目集》“这本小书的出版,也许还要算我的第一次示众,出书瘾也算过了,胡诌的东西又可以不借手他人,而由自己让时间去淘汰”。同时,卞与何其芳、李广田已商定,三人合出诗集《汉园集》。为此,卞从自己的诗稿中抽出部分来,编入《汉园集》,此书于第二年3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鱼目集》共收诗二十九首,创作于1930年至1935年间,共分五辑。他把早期创作的诗如《西长安街》等,放在第五辑,而把当年新作的七首诗放在卷首,作为第一辑。那首著名的爱情短诗《断章》,就编入这一辑中:“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常常想,唐诗宋词历经千百年的时间考验,不少经典之作仍得现代人诵咏。这是经典的力量。而现代新诗精品无多,能让人记得住的更是寥寥无几,《断章》就是这极少精品中的经典。这再一次佐证了诗歌不以数量和长短取胜。因为这首仅仅只有四行的小诗,许多人记住了卞之琳。这就是经典的魅力。卞之琳以其轻快的巧妙构思,使诗意的跳荡与意象的灵动相得益彰。这首抒情短诗,看似没有很多感情色彩,不经意间却透露出内在深情。

    《鱼目集》是卞之琳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的优秀作品,也是他的诗走向成熟的转折期代表作。他创作的初期诗歌,明显受到新月派的影响,也受到英法现代派诗歌的影响。这使他的诗较早具有现代主义意识,即对诗歌自身特质的认识,强化创作的主体性,以及诗人应以怎样的审美方式掌握世界等等。在现代主义诗歌创作实验的先行者群星中,卞之琳无疑是觉醒较早、璀璨闪烁的一颗。

    《鱼目集》后,卞之琳又于1940年出版诗集《慰劳信集》,写的是延安生活,质量平平。纵观卞之琳的一生,写诗并不多。他说:“我还有点自知,如果说写诗是‘雕虫小技’,那么用在我的场合,应是更为恰当。”卞之琳作为翻译家,花了大量时间译出许多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晚年,他出版了诗集《雕虫纪历》,共收诗一百零一首,几乎就是他全部新诗的创作了。

    近有媒体披露,新发现了一批卞之琳的佚文佚诗,包括1926年7月发表于《学生文艺丛刊》第三卷第五集中的《小诗四首》。这样,就把卞之琳诗歌发表的起始时间推前了四年。这对广大读者和研究者来说,可谓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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