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
如果没有这桩注定将被载入美国电影史册的“搞错了最佳影片”的意外,今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简直是近年来最难看的一次。
《纽约客》 的影评主笔理查德·布罗迪刻薄地在专栏里写:“这个世界上最闪亮的一群明星,被圈在剧场里,从头到尾不许捣乱。这就譬如参加马术比赛的纯种赛马们都被驯成了埋头拉车的工作马。”所有人表达的“愤怒”和“抗议”是一场精心排练后的演出,“正确的”愤怒遮蔽了个体真实的情绪。这挺没意思的,就不奇怪颁奖典礼收视率创了9年来最低。
只看这场颁奖礼,不明真相的观众会以为美国电影从业者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然而不是的。主宰了好莱坞工业的几家传媒公司,哪一家不是“左右逢源”?以20世纪福克斯集团为例,福克斯新闻明确站队共和党,而福克斯探照灯倾向自由派的作品,今年拿到最佳影片、最佳女配角和最佳改编剧本三项提名的《隐藏人物》,就是福克斯探照灯力推的电影。高层决策团队“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个体创作者作出激昂的战斗姿态,任谁不是顺势而为呢? 留给公众的那一面,包裹着层层谎言的盔甲和假面,讲政治要讲得规矩不乱,这是好莱坞长久以来的运转秘密。
真正特立独行、独立思考的创作者,主动地远离了奥斯卡的热闹战场。索德伯格大器早成却急流勇退,这些年忙着画画、读书、看各种偏门的剧集和电影,导演了若干部“不走寻常路”的剧集,比如以20世纪初为背景的医疗剧《尼克病院》。拍出过《月升王国》和《布达佩斯大饭店》的韦斯·安德森,内心认同欧洲文化,移居伦敦。贾木许自甘于边缘游荡,他在2016年完成的 《帕特森》 是美国电影罕见的诗电影,从容自信,远比任何一部奥斯卡热门影片值得观看。
今年的最佳服装设计奖颁给了《神奇动物在哪里》,“哈利·波特”系列的粉丝们略自嘲地庆祝:我们终于有了一座奥斯卡。这个插曲透露了奖项和电影之间真实的拉锯战———奖项会被公众飞快地遗忘,只有作品会留下去。试问,有多少人能不动用搜索引擎回忆起这些年拿过服装设计奖的电影? 这个奖对“哈利·波特”电影系列无足轻重,魔法世界的奇观故事还能长久地讲下去,电影里的角色和赋予他们生命的优秀演员们会被忠实的观众记住。
每年奥斯卡结果公布前,总有影迷“细说从头”地历数奥斯卡的沧海遗珠,曾有多少作品、多少创作者被辜负了。这个俗套却从不过时的话题恰恰证明了,奖项有一时一刻的荣耀,然而面对时间是无力的。
28岁的艾玛·斯通拿着最佳女主角的奖杯在台上又哭又笑的样子挺可爱的,她是好莱坞新生代里最有趣的女演员之一。能像她这样活泼跳脱当谐星的姑娘,大多没她漂亮,而比她漂亮的姑娘,又大多背着偶像包袱。伍迪·艾伦眼光独到地察觉到她独特的灵光,她迄今最棒的表演就是在他导演的 《魔力月光》 里。《爱乐之城》的她反倒中规中矩,唱得勉强,跳得平庸,从法国前辈于佩尔那里赢来最佳女主角奖,未免胜之不武。但也不要紧,斯通更长的路在奥斯卡的这页翻篇后。至于内心如滚水般的于佩尔,她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女演员,好到不需要奥斯卡的认可。
《爱乐之城》 里米娅带着塞巴斯蒂安穿越华纳片场,她在英格丽·褒曼的大幅海报前对他说她壮丽的电影梦。米娅投身表演的真相,并不是献祭于艺术,而是被缚于浮华。在这个意义上,《爱乐之城》 是奥斯卡隐秘真相的缩影:以梦想为名义,艺术却从未是首选,而是用流光溢彩的“过去”捆着你,绑着你。每年一场歌舞升平的典礼,成了好莱坞工业内部给员工打鸡血的年会———
大浪淘沙,纵然大部分的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男女主角终将陆续地被淡忘。身陷洛杉矶的电影男女们仍不得不力争上游,投身了好莱坞名利洪流的他们,别无选择。得奖,意味着更高的片酬,意味着被正统认可,意味着成为好莱坞“闪亮”传统的一部分。音乐响起,掌声响起,全部的插科打诨,一切热泪盈眶的怀旧和追忆,奏出好莱坞的自我催眠式的主旋律:“黄金时代”从未过去,秀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