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1月14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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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篱笆那边的草莓


    雍 容

    应学生的要求,给他们开列了本学期的一张小小书单,其中就有埃米莉·狄金森的诗集,清浅而近理,明心而见性,挺适合高一孩子的。近来又顺手从中选了那首有名的 《篱笆那边》,给他们当作文的题目:

    篱笆那边

    有草莓一棵

    我知道,如果我愿意

    我可以爬过

    草莓,真甜!

    可是,脏了围裙

    上帝一定要骂我

    哦,亲爱的,我猜,如果

    他也是个孩子

    他也会爬过去

    如果他能

    爬过!

    词句虽天真,要裁剪入作文,倒也并非易事。收上来批阅,不出意料,大部分拆碎了不成片段,但还是筛选出了一些小小惊喜。有人言若要追求真理、梦想和幸福,则必勇于翻越障碍而一品草莓的鲜甜;有人说当遵循道德良知的指引,切莫受欲望的诱惑,打破规矩而身败名裂;还有人说成年人如“上帝”,忘却童心而又扼杀童心,呼吁他们理解孩童的好奇心、创造力和对美的追求……

    整理好范文,我不禁换一双陌生的眼睛来重读这首早就熟稔的小诗,忽而有了新的想法。不管埃米莉·狄金森有意还是无意,这首诗表达了一个世界性的母题———禁忌。“爬篱笆”是禁忌,一旦触犯禁忌,随之而来的就是“弄脏围裙”的后果和责骂。但恰是因为禁忌的存在,引发了“我”对“草莓”更强烈的渴望和冲动,“我”既慑于惩罚,又难舍草莓的甜美,最后只能幻想上帝也许也有犯禁的时刻了。

    在各类宗教、童话、小说等文本中,这个母题都是悠远而广泛的存在。上帝告诫亚当夏娃伊甸园内唯有智慧树的果子不能取食,而夏娃受到蛇的诱惑最终吃下了果子,上帝大怒遂将之逐出伊甸园,就是最古老的版本之一。夏尔·佩罗的 《蓝胡子》 的故事里,蓝胡子把钥匙交给新婚妻子,告诫在他离家期间,家中众多房间里金银珠宝豪华陈设都可随意取用,独独一间小房间不可进入,但当妻子把其余房间都打开以后,无法遏制对小房间的好奇,结果发现了他杀妻的秘密而险些送命。

    在中国文学里,“禁果”母题也决非鲜见。晚近而昭彰一例是 《红楼梦》里的贾瑞罔顾跛足道人的“只能照背面”的告诫,正照“风月宝鉴”而殒命。其实书里还有一处不那么显眼的:

    众人见黛玉……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为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 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从小说笔法来说,黛玉的话实在突兀。盖书中所云,黛玉初进贾府时,“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哪有别人客套问病,她就从头抖出了这么一箩筐的。但雪芹此处的伏笔,就是黛玉来贾府等于把癞头和尚设下的禁忌都犯了一遍:她眼泪流个不住,依外祖母而居,实和表哥宝玉同处。于是随破忌而来的惩罚就是不幸夭亡。虽然末了又用配药打岔了过去,读者还是不难体会到其中不祥之音。和尚“疯疯癫癫”“没人理他”,这种反向的表述,和贾瑞骂道人“混账”,同是禁忌的严重性没有被当事人领会。末了贾瑞丧于欲,而黛玉亡于情。

    日本民间故事 《咏永江蒲岛子》里,名叫墨吉的渔人在海上遇到仙女,与之成亲,仙女承诺他永生,但三年后墨吉想回家,仙女交给他一个箧子,交待他回人间后千万不要打开,墨吉归家发现已是沧海桑田,他忍不住开启了箧子。一朵白云飞出,墨吉瞬间变成苍颜白发的老人 (见万建中 《解读禁忌》)。在这个故事里,当事人一破戒而离开仙境,二破戒而丧失长生不老。

    “禁忌”是一个复杂的话题,涉及神话学、民俗学、心理学的诸多领域,兹不细述,不过我所说这一类“禁果”类母题,特征在于权威者设下禁忌、当事人打破禁忌、当事人受到惩罚。这与另一些虽亦含有“禁忌—冲动—惩罚”三要素,但系神仙设下禁忌、第三者打破禁忌、当事人受到惩罚的类型不同。像沈既济的 《任氏传》,郑六上任请任氏同行,任氏不愿,说“有巫者言某是岁不利西行”,在郑六坚持下只好上路,结果被恶犬扑杀;也和“潘多拉盒子”式神仙设禁、当事人破禁、第三者受惩的类型有别。还有一类是当事人设禁、第三者犯禁、第三者或当事人受惩,如很多仙妖狐鬼和凡人成婚的故事里,女方总是告诫男方不要泄露自己身份来历,而男方无法克制地当众炫耀,导致女方被迫离开,男方也由此失去了“圣婚”带来的诸多好处。“禁果”类与之也有微妙不同。盖禁果类故事里,当事人的主动选择非常重要。禁忌的内容涉及永生、智慧、性欲、爱情……恰是凡人们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最终也由他们自身来承担冲动的后果。黛玉因父母双亡而进贾府,似乎是迫不得已,但爱上宝玉以泪还债,仍是出诸她意志的选择。一如弗洛伊德在 《图腾与禁忌》中说:“禁忌的基础是一种被禁制的行动,而这种行动的实行在潜意识里却强烈的被要求着。”换句话说,禁忌本身就诱发了强烈的犯禁冲动。甚至设置禁忌者自己形如变相鼓励当事人破禁———试想蓝胡子不把钥匙交给妻子,跛足道人不将风月宝鉴交给贾瑞,反而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让当事人甘冒受惩的危险也要犯禁呢? 从那些故事来看,可能是无知,也可能是明知故犯。毋须过于相信弗洛伊德的说法,他认为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杀父娶母的乱伦欲望,“超我”对“本我”越界的惩罚。我倒是更相信爱伦·坡的话:“我自己的错误就在于我过分轻率,过分好奇,过于感情冲动。”这“错误”与其说是《长方形的箱子》 里“我”的自忏,毋宁说是人类共同的弱点:对于未知的恐惧带来禁忌,而好奇与感情又驱使人类去打破这种禁忌。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古老的故事里,禁忌和惩罚往往阴森可怖,对当事人行动的评价都是咎由自取。但在后来很多表现个人英雄主义的作品中,主角的成长都是一个不断冲破“篱笆”而采摘“草莓”的过程。《红与黑》 的于连凭借禁忌之爱挑战上流社会,约翰·克利斯朵夫不断挑战权威与世俗,虽归于失败或妥协,但却难掩其英雄气质。有人指出在金庸武侠小说的主人公是反禁忌模式:他们拒绝了来自师长的谆谆告诫,爱上了妖女 (郭靖),结交了旁门 (令狐冲),触犯了戒律(虚竹) ……受到的却不是惩罚而是奖赏,主角由此收获了绝世武功和人生幸福。所以我的学生说得并不错,恰是因为禁忌无法真正阻隔人类的好奇与进取之心,才使得人类趟过蒙昧与野蛮的河流,通往文明之路。

    回到狄金森的小诗里。埃米莉爱上了当地一家报纸的编辑,已婚的塞缪尔·鲍尔斯。她到底没有爬过篱笆去采摘那颗草莓,25岁起,她杜门不出,谢绝社交,将禁忌之爱深埋。于是今天,我们能从她的诗歌里品味到那些痛苦和挣扎的痕迹。

    工作近二十年,教书已经成了近乎本能的工作,责任之外,唯一有意思的就是不同的学生了。和他们的交流每有意外收获,这种教学相长,才是教书的恒久乐趣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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