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1月14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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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观察

都市子女有多少时间可以分给父母


    2016年苏州有家护理院推出了一种叫“奖孝金”的现金抵用券,奖励经常入院探望老人的子女。比如,子女两个月内探望老人超过30次的,可以得到200元券;次数少,奖金递减。媒体报道称,“奖孝金”使得子女探望老人的频次大大增加……

    不止一种力量想要干预子女和父母相处时间。往大了说有国家立法,“常回家看看”是全民热议过的;往远了说有民族传统,农耕时代我们坚信“父母在,不远游”;往近处看,养老机构的“时间赎买”可能有点行为艺术,但它代表一种真实的焦虑:养老社会化了,子女就退场了吗?

    我们都知道现实没有那么极端,子女不会退场。但是,时间确实是个问题。都市子女有多少时间可以分给父母? 是什么在影响子女的时间分配?

    这期专题采访了几个子女,31岁的女白领郁璐,因为爸爸生病而“提前十多年进入中年生活”,另外两位是“80后”的新上海人阿包和46岁的大学教师刘晴暄,他们都在和各种各样的推销人员抢夺老妈。阿包深陷忙碌的城市生活,导致老妈的心灵“局部失守”;刘晴暄说,母亲有时候信任推销人员胜过儿子,他和推销人员的战役胜负各半。他们反思,“时间不够”是子女的苦衷也是借口,它掩盖了很多东西。

    爸爸60岁,儿子2岁,我想多分点时间给爸妈

    爸爸病了,31岁的我有了中年初体验

    2016年3月,我爸爸被诊断出帕金森,他才60岁,生这个病,太早了。

    爸爸手抖、肢体僵直、行走拖步。医生问他手抖多久了,他说有两三年。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久,问我妈:“你知道吗?”妈妈说:“知道啊,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吃饭,他手抖,把菜抖掉了,我们还打趣他。”

    手抖是帕金森一个非常明显的症状,如果当时我能上网搜索一下就好了。有时觉得自己大学白念了。

    从3月到8月

    3月份查出了帕金森,先是做了药物治疗。爸爸当时有尿失禁的状况,我觉得治疗尿失禁更要紧,6月份先带他做了膀胱造瘘手术。

    爸爸现在用尿袋排尿,他的膀胱会慢慢萎缩,直到失去功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到万不得已,都该保留天然的器官,但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尿袋、尿管安在身上影响自尊心,我们给爸爸准备了随身背包。

    8月份,爸爸发了一次高烧。高烧彻底改变了帕金森的病程。在那之前,他的生活完全自理,爸妈都不觉得帕金森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发了烧,有段时间他24小时躺在床上。

    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看护人员,我和我妈轮班到医院陪着,我请了两个礼拜的假,每天叮嘱爸爸吃药,清理造瘘的伤口,给他按摩脖子。我以前不太会做饭,烧出来的东西没法吃。这几个月总给爸爸做饭,厨艺好了一点,做饭速度也上去了。

    这场高烧过后,爸爸离不开看护人员了。从躺到坐,从坐到站,从立定到行走,每一步都不能自己完成。他的发病进程比一般人快,大部分帕金森病人在头上四五年都不觉得自己有帕金森,最初两三年的生活通常也不太受影响。

    3月份以来,我买了很多和帕金森有关的书,狂看。我在日企工作,经常到日本出差,日文书也买了不少。我不是爱看书的人,有时候前看后忘,忘了就重看。

    自学之后,我觉得自己以前有些判断可能是错的。我爸爸有十几年的糖尿病史,糖尿病会影响膀胱括约肌的功能,所以我一直以为尿失禁是糖尿病导致的。后来发现帕金森也会引起尿失禁。如果早点知道,一定抓紧时间治疗帕金森。

    从8月到12月

    帕金森药有十七八种,用药和药量很有讲究。有一种药每天吃3片,但是怎么吃因人而异,有的人每顿吃1片,有的人一顿吃3/4片,有的一顿吃1/2片;有的要饭前吃,有的饭中吃,有的饭后吃。这个需要病人和家属慢慢摸索,经常跟医生沟通。

    我爸爸遇到的最折磨人的症状是直立性低血压,躺着的时候高压有180,坐起来降到130左右,站起来跳到90甚至70,手戴血压计上的数字直线跌落。他多半会失去知觉,甚至直接晕倒。好的时候一周都不晕,糟的时候整天都晕。出现这种症状,要马上把人放平。那时我们请的阿姨不懂这些,我非常痛苦。

    我公司是做服装的,工厂在柬埔寨。有一次我在柬埔寨出差,早上9点接到家里阿姨的电话,阿姨问我在哪里,我脱口而出“在国外”,阿姨马上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她也不接。过了半小时,我接到同事的电话,说我爸爸又晕倒了。我回国后阿姨告诉我,那天早上我爸晕倒,我妈出门买菜没带手机,她怕给我添麻烦,打扰到我工作,于是用我爸的手机挨个拨打通讯录上的电话。爸爸用的是我的老手机,我的联系人信息还留在里面,所以阿姨联系到了我的同事。等到我妈回家,爸爸已经在地上躺了好几个小时。

    有了这事以后,我们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爸爸生了病,公司很照顾我,准了很多假期,但我毕竟有班要上。妈妈还在工作,也要两面兼顾。我们必须找个地方安顿好爸爸。我在上海看了很多养老机构,有的开价上万,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有的条件太差,我看过一家用宾馆改造的养老院,房屋硬件都没有改造,整个楼层只有一名护工,万一要人的时候叫不听怎么办?

    最后我在普陀万里看中一家小型养老机构,很新很干净,护理人员有经验,价格也合理。那个机构有智能监控,人一睡醒护理员就能知道,马上赶过去扶他起床。那里装了地暖,这点我特别满意,帕金森病人最怕感冒发烧,不能受凉。

    12月初爸爸住进机构,我每个周末过去陪他,把儿子也带去。儿子在那儿玩得很好,里面的爷爷奶奶都认识他。爸爸不太参加机构的集体活动,因为其他老人都有七八十岁,他才60岁,大家不太聊得起来。元旦我去看他,他说,护理员一开始管他叫郁爷爷,他听了很失落,自己明明还很年轻,现在大家改叫他郁叔叔了。

    找对了医生、用对了药,护理也得当,爸爸的情况好了很多。但是帕金森没法逆转,只能缓解,这是一场长期战役。

    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有点道理的。像我这样的脾气有时候也会发急。因为尿失禁,爸爸过去很不喜欢喝水,照理做完造瘘手术不该有顾虑了,我总让他多喝水,但他习惯性地忘记。喝水、打糖尿病针几件事,我反复交待,他反复忘。我着急的时候就想,我没有别的要求,你每天只要管理好那几件小事就行,为什么做不到呢?

    一着急,说话语气就难听。不过我没对爸妈发过火,最多拿老公出气。老公是这样一种生物,他很想帮忙,但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想事情不可能比我还周到。好在,有事情要他做时他总能毫无怨言地执行。时不时地让我发发火,也是帮忙。

    从20岁到30岁

    爸爸发高烧那阵是我最忙乱的时候,我家在九亭,每周跑到浦东爸妈家里住两天,周末带儿子一起过去。平常婆婆辛苦一点,帮我多带带儿子。爸爸刚好一点,儿子得了肺炎,“上有老下有小”说的大概就是那时的我。

    我爸爸今年60岁,我31岁,儿子两岁。对我来说,中年生活提前了十多年到来。如果帕金森来得晚一点,我也许会处理得更好。

    你让我找爸爸的老照片,翻照片时我才发现,爸爸那时候好帅啊,长得有点像唐国强是不是? 我2012年结婚的时候,他还和照片上差不多帅,5年时间老了这么多。

    小孩子长大成人,某个阶段会不太顾到爸妈。我虽然一直在帮爸爸看病,但真正开始关心爸妈的身体,差不多是在结婚以后。那时外公外婆生病,不会上网预约医生,我帮着操作,慢慢学会了关心老人。

    我小时候是奶奶带的,上学之后跟外婆一起生活,跟老人们很亲近。小时候听说别人家孩子的祖父母过世,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家四老俱全。明明是一点点看着他们变老的,却又觉得他们老得很突然。我至今记得外婆带我们打羽毛球,外公骑着自行车带我们疯跑的样子。

    2008年大学毕业开始上班,家里陆续有老人离开。2008年爷爷去世,爷爷有好几个儿子,他的后事第三代说不上话。2012年2月我领了结婚证,4月份外公过世。10月的婚礼,外公没赶上。

    2015年我儿子出生,同一年外婆过世。欣慰的是,外婆看到了外孙。外婆家离我家走路20分钟,我休产假期间,差不多每天去外婆家和她吃饭聊天。外婆做的糖醋小黄鱼我最爱吃。

    外婆一直是个有点高冷的老太太,不习惯表达感情,不愿意麻烦别人。但她生病之后突然变得很黏人,有段时间天天给我打电话,不管我方不方便,她变得很直白,会对我说“我很想你”。

    四个老人,只有奶奶还在。奶奶只带了我这么一个孩子,我小时候很爱很爱她,长大了觉得她有点黏人。她常常说:“我好想你啊,”“你有了老公就不想我了,”“你有了儿子就不理我了。”奶奶性格比较外向,社交能力强,不抗拒养老院,最近在帮她找养老院,过完年我准备带她去几家试住。

    说起来,从20岁到30岁,只有最初两三年过得无忧无虑。刚刚工作挣了点钱,总想着和男朋友一起出去。现在有点后悔没带爸妈到外面看看,爸爸的身体,短期内不可能外出了。

    我的玩乐生活可能比同龄人短了点,但是也够了。儿女有分内的事情要做,我特别想多分点时间给爸妈。

    (本文由访谈对象郁璐口述,本报记者钱蓓整理)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你站在母亲对面,而她更听信保健品销售员

    给“冥顽不化”的老妈20分钟

    我是做养老研究的,但是我研究不透72岁的老妈。老妈总在上当,隔三差五往外扔钱。她都买了些什么啊,食品、保健品、健康器材,比如那款插进鼻孔“净化血液”的小红灯,比如某个老同事组织的集资,一口气赔了近10万元。

    我对老妈采取了采紧逼盯人战术,不让她有大笔自由支配的现金。但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你站在母亲面前,但她更听信保健品销售员。每次想从骗子那里把她拉回来都像一场战役,弄得两个人肝火上升。我的底线一退再退,现在只要不是入口的东西,就算她插个红灯在鼻孔里,我也让步了。

    有一晚我熬夜工作,第二天早上人还迷迷糊糊的,老妈敲门进来,“我买了一种茶,可以治糖尿病,以后不用吃药了,东西下午送来,你帮我收一下。”

    我顿时睡意全消:又上当了! 本来就没睡好,我很不耐烦:“不能买,肯定又是骗人的,糖尿病连医生都根治不了,喝几副茶就好了,这种事情也能相信?”老妈说:“是中药做的茶,好多老人吃好了呢,人家有很多案例的,还出了书,很多名人都喝茶喝好了,现在买还有优惠。”

    老妈怎么这么固执,我声音高了八度:“什么案例,什么出书,资料汇编随便写写,我研究养老的我还不清楚? 不能买。”老妈也变了口吻:“你就是不想给我买,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一说买药就全是假的,你就是不关心。我就要买,我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这简直是冥顽不化,我的火气蹿上来,“花你的钱也不能买,不是钱的事,明摆着就是骗人。”“怎么是骗人,人家有批号的,你都没看是什么东西就下结论,我的事情你不用管。”

    两个人情绪激动,眼看局面就要失控。

    我到底是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可能是被“你不了解”“你不关心”那几句话戳中,我穿好衣服,走到老妈房间,第一次决定顺着她的思路,一起研究她买的东西。

    我让她拿来茶叶的说明书,“咱们一起上网查查。”打开电脑,搜索“ⅹⅹ茶”,搜索栏马上跳出自动联想信息:“××茶欺骗消费者”。

    “广告上说只要提供地址电话,就可以获赠关于糖尿病治疗的书籍。书的最后一页有抽奖信息,刮开会发现中了1000元。”———我问老妈:“是这样吗?”她点点头。

    “找他们领奖,他们就介绍产品,说现在买可以优惠1000元,还白送几个月。”———我再问:“是这样吗? 老妈继续点头。

    “喝了茶发现没效果,联系退货时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还没念完,老妈坐不住了:“我定了三千块钱的货,现在就打电话退掉。”

    电话线路正忙,无人接听。试了几次,始终不通。老妈承认自己上当了。

    我长吁一口气,她原来没有那么固执啊。看了看表,从进房间到说服她用了不到20分钟。

    这件事情对我触动很大。我反思了一下,以前总把母亲当孩子,高高在上地对她指手画脚,潜意识里不相信她的判断力。既没有耐心听她表达,也没有花时间帮她辨别信息。我武断地给母亲“下指示”,不光战胜不了保健品销售员,还会激起老人的抗拒。

    老人深陷保健品陷阱,似乎变成了当代子女的普遍困惑。孩子分给父母的时间太少,老人生活中的空白孩子不填补,骗子会去填补。和骗子的斗争任重道远,有时候,放下手里的事情,多给父母20分钟,也许是一种办法。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刘晴暄

    为了与这座城市更好地共处,我耗尽了所有精力

    我长大了,老妈还在原地

    我在上海,老妈在老家。异地而居,和老妈沟通越来越难。

    老妈不停地买保健品,被人变着花样忽悠。前不久,她要我帮某个亲戚找一种药,药的生产地址在上海,亏我在这里读书工作十几年,那条路名我根本没听说过。我妈说,亲戚生病,这药对症,一定要去厂家帮人家看看。

    药品介绍上,野生摊贩的山寨感扑面而来,“百年秘方”,谁谁谁用了之后“居然康复”,“病痛无影无踪”———恨不能喜极而泣,跪谢苍天。

    卖东西的人不傻,产品介绍里没提“药”字。但是老妈认定这东西有用。

    “妈,你有点判断力好不好,你看看这文案写成这样,根本就不是药。”我上完一天班,脑子接近停工,心里堵着闷气,哪有什么心情找厂家。微信那头回了一句:“不去就不去吧,让你办点事这么难。”这事拉拉扯扯拖了一阵,最后因为我“差使不动”而告终。我对老妈说的话,在她听来会不会像甩包袱的托词?

    我和老妈在手机两端相处得磕磕绊绊。我知道她心里埋怨女儿越来越不听话,而我觉得她越来越糊涂,年轻时候那么精明强干的人现在怎么一点判断力都没有。她朋友圈发的那些养生文章、养生产品,太像被洗过脑的盲从老人了。

    有一天,老妈说要和朋友出国跨年,还很得意地告诉我旅费有多低———低到吓人。我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紧,问了才知道,她被朋友拉进一家旅游公司,那个公司不久前刚被央视公开曝光,是一家传销组织。

    大坑啊。我找到央视新闻,截图发给我妈。她这个年纪的人看到央视就像看到政府红头文件,百分之百信任。但是这次她毫不动摇:“这家公司组织的旅游不错的,只是因为属于传销,国家不认可罢了。”好了,央视的曝光成了人家公司委屈求存的证据,倒还赢了同情分。

    出国跨年万万不可,我这次费了很多唇舌,勉强劝住了老妈。但我不知道我的话有多久的保质期。我一年有大半年见不到她,但那些骗子有的是时间找她。

    我在上海工作、生活、社交,上班很忙,下班了要么聚会消遣,要么休息放空。为了与这个城市更好地共处,我耗尽了所有精力,实在吝于分一丁点儿给那些浑身噱头的虚假信息。我总想一句话终结无意义的交流,“这不明摆着骗人的吗?”“这事是假的,大家不是都知道吗?”“那不早就证明是谣言了吗?”

    我妈很委屈:“我就不知道啊。”这句话让我无言以对。

    冷静的时候想一想,我是怎么知道的那些真假是非的呢? ———我的职业、我的圈子、我周边的一切,时时刻刻都在更新着我对世界的认识。这个社会的套路层出不穷,活在我的世界里,就算练不出火眼金睛,也能学会不少皮毛边角料。但是,很多我以为的常识,对长辈来说是云遮雾罩的新鲜事物。他们圈子简单、想法单纯,知识更新节奏放缓,凭什么要求他们像我一样熟知那些套路?

    那些模糊了父母双眼,让他们甘心“入套”的人,在父母身上下足了时间的血本,而我,尽管想把父母拉回来,却不见得能付出同样多。那些交换立场、推心置腹的庞大工程令我望而生畏。生活太累是我的理由,也是我的借口。

    “我长大了,你还在原地,”经常听到有人以此煽情。道理我也懂,就是做得不好,放任老妈在原地。

    (作者为一名“80后”新上海人)

    ■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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