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力
盘店也叫作盘点,两者意思差不多,就是对店里或库房里存储的商品、物品,按品种、规格、数量、价格做清点或核查。我第一次去盘店时,带队去的老舒伯见我在记录纸上写下盘点二字时,颇不以为然,他说,小陈,你不能写盘点,得写盘店。
区供销社每隔个一二年,都要对下属的供销分社、直属商店包括农村代销店做一次集中的盘店,叫“区盘”。虽然每季度甚至每个月各供销分社、直属商店和农村代销店自己都会做一次常规的盘店,但“区盘”的力度和意义,与自盘不可同日而语。
“区盘”的人员都是从各分社和商店抽调的,而且基本上都是交换盘店(不在自己工作或熟悉的分社、商店、农村代销店里盘),这样能防止因人情而发生的盘店作弊或放水。“区盘”带队的大都是区供销社一些部室、分社和商店的负责人,除了以示重视外,这些人处事多、经验足,对一些变质、过期、残次的商品有直接的处置权,能较好地挤掉盘店的水分。第三,“区盘”的结果,要一一在区供销社系统里公布,并作为衡量被盘单位经营业绩、工作责任性和是否清廉的一个依据。
因此“区盘”从表面上看是摸清家底、弄准经营实绩的经济行为,很大程度上也是督察工作责任性、警示和发现经济犯罪的政治行为。
那天我和区供销社日用品批发部负责人老舒伯,骑着自行车去下属的农村代销店盘店时,正是仲秋时节。
田野上的稻子已吐穗扬花,大片大片的玉米林随风摇曳发出嗦嗦的声响;那些被绿树和竹园围绕的村庄、房舍,或黛瓦粉墙或庭院老宅,像远远近近浮在田野上的岛屿。沿着河边的机耕路向前骑行,不时有往来的农船和队队的鸭子在河里经过,知了仍在路边的白杨、苦楝上间歇嘶鸣,而桥畔、村口那些闲坐、聊天的老人则像村庄里的老树,泛着岁月的包浆。
我和老舒伯一路骑行,都很少说话,但我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和亢奋。一路上的景色在我眼里都是那么的新鲜、富有声色。我从小生活在城镇,这样的零距离在村庄、田野中骑行委实是第一次,当然更主要的是,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盘店,且是代表区供销社参加盘店。
第一家代销店,在一个叫老楼屋的村庄。村口靠河边的桥脚旁,二间灰黄的平房像两颗残存的门牙,一扳就会晃动似的。负责这家代销店的营业员叫阿庆,是1954年公私合营时留下来的小商小贩人员。
关于阿庆,还有一个流传颇广的故事。
有一年“双夏”,各代销店按惯例送货到田头,阿庆自然也责无旁贷。可能是想多赚一点吧,除常规货品外,一大早阿庆还去镇上进了几十只糯米麻糍。阿庆一边吆喝糯米麻糍要不要,一边挑着担子走过一个又一个田头,可是直到下午三四点钟,那麻糍卖出的还不到一半。
阿庆喊着卖糯米麻糍哉,来到又一个田头。他放下担子边揩汗边自叹,转了一天好累好饿呀!旁边有人接腔,阿庆,你好饿,不好吃麻糍呀?不料阿庆脱口而出一句,这麻糍早馊了。
初听到阿庆的这个故事,我总觉得有点矛盾。阿庆如实回答麻糍早馊了,说明他是一个憨厚老实不说谎的人;但明知麻糍馊了,他仍旧到处兜售想卖出去,这分明又是欺骗、干着不诚实的事。这样的事想多了颇让人头痛,我后来也不再想了,不过有阿庆这个人倒是记住了。
我们来到阿庆的代销店时,阿庆早已在店外等候了。这不奇怪,一般要“区盘”,都会提前一二天通知被盘方,一来让对方对库存的货品有个整理;二来也可将一些欠账及时收回来。至于事先不通知、搞突然袭击的盘店,那肯定是发现经济上的蛛丝马迹了。
我当然是第一次见到阿庆。
阿庆五十多岁的年纪,一个圆圆的光头,更显得体壮肉厚。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阿庆塌鼻梁两边的两只眼睛距离有点远,这让我忍不住想起麻糍早馊了的故事。
因为事先有了通知,阿庆对店里的货品已做了整理,各种货品的数量都写了小字条放在边上。这样我们对着小字条上的数量做个复核即可,能加快不少进度。在对写着120斤数量的大半麻袋食盐复核时,我问老舒伯要不要重新称一下,老舒伯摇了摇手,不用不用,阿庆不会称错的。老舒伯十分熟悉阿庆,他信任阿庆,我自然无话可说。
对代销店的盘店,过程其实并不复杂。因为代销店供应的基本上是烟、酒、盐、糖、酱油、茶食、毛巾、肥皂等常用的副食品、日用品和一些简单的农具,统统括括也不过四五十种货品。然而当我将近三个月内(农村代销店一般三个月自盘一次)阿庆代销店的进货单、缴款单和库存货品作综合汇总,计算出利润、升溢交给老舒伯后,老舒伯却发现了问题。
老舒伯让我再计算一遍,确认没有差错后,他把阿庆叫到身边。
阿庆,你再想想,有什么账弄错了?没弄错呀。阿庆有点愣怔。
这升溢有点不正常呀。
我可没拿钱。阿庆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我可没说你拿钱。老舒伯扑哧一声笑了。我说升溢不正常,是这升溢过高了。
这,这怎么会呀?阿庆一脸懵懂。
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下你三个月里卖出的酒、盐、糖包括酱油等的数量,照这个数量估摸,升溢也就十六七块钱。现在升溢有三十好几,这明显是偏高了。
阿庆依然一脸懵懂。
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人家把钱先付了,货品还没拿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阿庆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上个月村里的小木匠说要嫁女儿,在我这里预付了一坛五十斤的黄酒,说弄好了酒票再来拿酒。我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阿庆的脸又通红了。
一斤黄酒三角四分,一坛五十斤的黄酒正好十七块钱。如此阿庆这三个月的升溢,正如老舒伯所估摸的,是十七八块钱。
这里有必要说说“升溢”这件事。
内行人都知道,供销社包括农村代销店,在销售不同的货品中会有不同的增值。如盐和糖,随着摆放时间的增加,吸收了一定的水分,重量会增加;黄酒、烧酒也同样,一坛五十斤左右的黄酒、烧酒,一吊一吊地从坛中吊出来售卖时,难免磕碰,多个一斤两斤的实属常态。这种自然的增加部分的收入,我们叫升溢。
这升溢是个常数,但不是个定数,也就是说有升溢是正常的,没升溢是不正常的。至于升溢是多少?虽与所售货品的品种和数量有关,但又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对只有一个营业员的农村代销店的盘店,一定程度上就是对这个升溢是否正常的衡量、评估和判断,并以此作为考量经营是否正常、有否经济问题的参考或依据。
去下一家代销店盘店的路上,我问老舒伯,您这么相信阿庆?
相不相信一个人,是凭几十年的积累的。阿庆在代销店做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出过经济上的事。
过了一会,老舒伯又说,你知道阿庆生了几个女儿。
几个?
他生了四个女儿,除大女儿已出嫁,下面三个女儿都要靠他三十来块的工资养。如果我们贸然将这一坛酒钱作为升溢报了,对他家意味着什么?
我和老舒伯去的下一家代销店,与阿庆所在的村庄不远,在一个叫丁界埠的村庄里。因为要去丁界埠的代销店盘店,我事先曾问过同事。同事说,丁界埠代销店的丁友良可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丁友良之所以大名鼎鼎,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丁友良有一个响亮的绰号叫“顶有样”,这来自他让人吓一跳的外形。丁友良是其母患产前子痫生下的,他嘴歪、眼斜,一条腿又是瘸的,走路一拐一摆像撑船。对这样的外形,丁友良自己也常拿自己取笑。去批发部进货或到区供销社办事,遇到陌生人,他总这样介绍自己,我叫“顶有样”,男人中顶有样的。
因为这样的外形,丁友良没读过几年书,村里设代销店时考虑他干不了农活,就照顾进了代销店。丁友良大名鼎鼎的第二个原因,缘于他没读过几年书闹出的一件糗事。
那年丁友良进了一批削草的刮子,于是在供应信息的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新到一批刮子,大刮子一元,中刮子八角,小刮子六角。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刮字“舌”的右边是什么,于是想当然的写成了乱字,变成了新到一批乱子,大乱子一元,中乱子八角,小乱子六角。过了一天村里的一个民兵连长来代销店买烟,他看到小黑板上的供应信息,脸一下子拉下了。顶有样,你介大胆子,唯恐天下不乱啊?吓得丁友良赶紧擦掉了。这件糗事从此成为丁友良的标签。
我们到丁友良的代销店时,代销店关门落锁,丁友良并不在店里。附近的一个村民说,顶有样肯定又在打牌了,我去叫他。过了好一会儿,丁友良才一拐一摆地来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舒师傅,让你们久等了。
虽然我知晓了“顶有样”的来历,但一见丁友良,我还是吓了一跳。
你又在打牌?老舒伯拉下了脸,颇不开心。
玩玩,玩玩。丁友良并不觉得尴尬。
像阿庆那样,对库存的货品丁友良也做了归整,一些货品的数量他也写在了一张纸上。但老舒伯这次却格外认真,每种货品都是直接动手,再复点、复称一遍。丁友良有点嫌麻烦,但也不敢说什么。
我对进货单、缴款单和库存货品作综合汇总后,利润、升溢很快也出来了。让我和老舒伯有点吃惊的是,丁友良的升溢竟然是个负数。也就是说近三个月的销售不但没有升溢,还侵占了一部分的利润。
我看了你销售的数量,升溢不可能是负的,说说吧,什么原因?老舒伯有点严肃。
我也不知道,没升溢我也没办法。丁友良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后果!老舒伯突然吼了起来。
丁友良这才有点吃紧。我想想,我想想。他嗫嚅了一会,恍然大悟一样,这段做腌菜买盐的人挺多,我为方便,顺手把卖盐的钱放在盐缸旁的盒子里了。
说着丁友良一拐一摆地走到盐缸旁的柜子边,摸出一只纸盒子,纸盒子里是两张十元的钞票和几张零钞。这二十几元的钱加进去,丁友良的升溢才勉强说得过去。
舒师傅,都怪我,年纪大了,生意一忙记性就差。丁友良像道歉更像自嘲。
你真的该知道自己年纪要大的!牌少打打,打牌没好处的。老舒伯像旁敲侧击,更是语重心长。
与老舒伯返回镇上的时候,我有点忿然,丁友良明着是做手脚、想落钱嘛,就这样让他过关了?
老舒伯沉吟了一会,钱拿出来了也是好的。他一个残疾的光棍,总得有口饭吃。我是担心他老打牌,积蓄都输光了,老来靠什么?
很多年后,当回忆起这次盘店,我总会想及老舒伯在说“你不能写盘点,得写盘店”后说的几句话:盘点只是一种行为,盘店才是一件事。而事只有用了心去做,才能做对,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