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万·布兰查德《巴黎街景》
■ 庄馥菁
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11月,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由浙江大学沈坚教授领衔主编的六卷本《法国通史》。该通史以现代民族国家为主线,向读者呈现出历史上法国以及法兰西民族观念的形成、发展和演变。整套通史主题鲜明,框架清晰,不仅有利于广大法国史爱好者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这个与中国虽相隔万里却情谊深厚的国度,而且在视角、方法、观点等层面,为国内的法国史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
法国是现代民族主义谱系最易识别出来的国家
民族国家和民族观念、民族情感,在法兰西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英国学者安东尼·吉登斯指出,在欧洲民族国家和民族观念的发展史中,法国是现代民族主义谱系最容易识别出来的国家(《民族、国家与暴力》,[英]安东尼·吉登斯著,胡宗泽、赵力涛译,王铭铭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这一系列鲜明的特征,首先与法国“得天独厚”的环境和资源密切相关。法国位于亚欧大陆西部,不仅和多个欧陆国家接壤,而且临近多个海域。与其他欧洲国家相比,法国拥有较为广阔和完整的领土,而且自然资源较为丰富。尽管不同地区的地形和气候具有多样性,但总体而言这是一片宜居的土地。因此在工业革命之前,法国一直是欧洲人口最多的国家。
除了“大自然的馈赠”,法兰西共同体的形成同样得益于语言和政治的延续性。随着843年《凡尔登条约》的签订,加洛林帝国一分为三,其中秃头查理的西法兰克王国便是法兰西的雏形。相比于东法兰克和中法兰克王国,西法兰克王国几乎全部属于广义的罗曼语区,与拉丁语的差距相对较小。这种语言相似性,使得君主敕令、主教法令等行政文书在西法兰克王国更有条件得到广泛运用。同时,查理曼和虔诚者路易使用的、旨在加强地方控制的“巡查钦差”制度,在三个王国当中也唯独在西法兰克王国得到沿用。更重要的是,秃头查理还继承了加洛林家族的君权意识形态,将它贯彻到对西法兰克王国的统治当中。此外,基督教也对法兰西共同体的发展提供了重要支持。卡佩王朝时期,法兰西国王们将“最虔诚的基督教国王”称号从罗马教廷那里成功僭取,借助基督教证明自身之于其他诸侯的优越性,以及通过血缘继承王位的合法性(《民族主义——走向现代的五条道路》,[美]里亚·格林菲尔德著,王春华等译,刘北成校,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这些因素,为法兰西王国的诞生和王权的增强奠定了基础。
绝对君主制对近代法国的影响
此后,法国经历了以王权为中心的领土聚合过程,建立了君主制民族国家。随着王权不断增强,法国的君主制也从等级君主制转变为绝对君主制。法语“绝对主义”一词首次出现于1797年,意指“纯粹的”“不含杂质成分的”(《启蒙运动百科全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因此,绝对君主制就是指“不含有任何民主政体或者贵族政体成分的纯粹政体”。事实上,绝对君主制正是通过遏制“中间团体”的方式,使自身得以巩固:国王拉拢市民阶层,以此激发贵族和市民阶层之间的矛盾,从而实现遏制贵族权力、增强王权的目的。与不断增强的绝对君主制相伴而生的,是不断完善的国家官僚系统和地位日益重要的首都。法国的首都巴黎,自近代以来也便成为国王的驻地和国家管理体制的“胚胎”。
对于绝对君主制所产生的影响,一方面应当承认,它增强了近代法国的国力和影响力,并推动了法兰西民族观念的发展。日趋完善的官僚体系使法国犹如一台零件精密并且高效运转的机器,很大程度提高了办事效率;在国家的培育和支持下,近代法国形成了璀璨的古典文化和优雅精确的语言,从而迅速上升至欧洲“文化先行者”的地位;对首都巴黎的重视和大力建设,在早期同样催生出对“作为一个整体的”法兰西的意识和情感。但另一方面,绝对君主制也对法国造成了负面影响。当君主政府成为社会唯一的驱动力时,个体的活力和创造力便遭到了压抑;当国家在理性的指导下,将最大效率和最优结果视为目的,从而集中力量有针对性地采取举措的时候,主流声音、首要利益之外的其他声音和诉求便遭到了忽视甚至遏制;当社会自治组织不复存在,各群体直接与君主政府建立联系时,社会内部便缺乏良性互动;由于不同群体之间缺乏了解以及良性互动,绝对君主制下的治理模式也就埋下了社会冲突乃至社会分裂的种子。
这种内部冲突和分裂,首先体现在法国的民族观念发展历程当中。随着民族观念逐渐增强,形成了系统的民族话语。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法兰西民族的观念和话语呈现出不同的特点;这一系列变化的背后,则是不同群体的“话语权之争”。卡佩王朝时期,国王将自己打造成“虔诚的基督徒”,并将此解读为法兰西的独特性;随着王权和中央权力不断增强,“法兰西”的含义从国王和宗教的联系,逐渐被解读为国王和国家的联系;18世纪,贵族把自己界定成法兰西民族,为自身的存在合理性进行辩护;法国大革命期间,第三等级将自己定义成“真正的法兰西民族”;到了19世纪中叶,工人同样视自己为法兰西民族的代表。在内容方面,18世纪以来的法兰西民族话语都强调“团结”,并且都蕴含了“普世主义”的梦想。然而,藏在“团结”图景和“普世”梦想背后的真相值得玩味:事实上,每一个群体都将自身等同为整个法兰西民族,但这些群体都是通过树立“敌人”、借助共同的仇敌情绪来实现联结的:通过共同反对国王,法国贵族们建立了联结;通过共同反对贵族,广大第三等级的成员建立了联结;通过共同反对资产阶级,法国工人们建立了联结。因此,每个群体的“敌人”,在该群体的话语当中也就变成了“法兰西民族的敌人”;当一种民族话语占据主导地位时,便意味着其他群体的“失声”。法国内部的矛盾冲突,并没有因民族观念和民族话语的发展而得到根本解决。
内部冲突和分裂,同样体现在18世纪末以来法国的政治环境当中。1789年大革命爆发之后,法国便在立宪君主制、共和制和帝制之间不断变换,直至第三共和国时期才基本稳定在共和制的轨道上。促成法国政体频繁更迭的原因,同样在于多元政治势力的并存,以及不同群体之间的对立和冲突。正如一种民族话语取代了另外一种民族话语,用一个政体取代另外一个政体,成为法国人解决眼前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办法。而不同政体“轮回式”更迭的情形背后,实际上是尘封的法兰西记忆被轮番“唤醒”,以及一度被压抑的声音重新争得表达的机会。
通过历史书写来弥合国家和民族的“裂隙”
冲突和危机不断的环境,反过来也模糊了各群体对法国和法兰西民族的记忆和身份认同。应该认同哪个时期的法兰西,又应该认同哪个群体的法兰西?追溯并书写法兰西历史,成为人们探索这个问题的重要手段。法国拥有悠久的历史书写传统,自腓力二世时期开始,国王就将书写历史作为捍卫王室利益的手段;蒙洛西耶通过撰写《论法国君主制》,为贵族群体发声;梯叶里书写的法国史,则捍卫了第三等级的利益。这套六卷本《法国通史》编者指出:历史书写除了被不同群体用来捍卫自身的利益以外,同样被用来弥合国家和民族的“裂隙”,这其中又以拉维斯和诺拉的例子最为典型。拉维斯主编的《法国史》采用“全景式”的视角,将“旧制度”时期的法国史和大革命以来的法国史相结合,并将共和理念贯穿始终,从共和的角度系统地重建“旧制度”时期的历史。诺拉主编的《记忆之场》则列举了一系列供法国人自愿寄放记忆的“场所”,通过阐述这些“场所”的特殊意义及其背后千丝万缕的联系,开展民族历史书写的新尝试。倘若拉维斯希望借《法国史》增强法国人对“整体的法兰西民族”的认识,从而增强民族认同感和凝聚力,那么《记忆之场》则旨在透过多样性和统一性之间的张力,呈现出更加多面的法兰西形象。
回顾法国和法兰西民族观念的演变历程可以发现,它们拥有较为清晰的主线,主线的背后则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既有连续性,也有断裂的插曲;诠释法兰西特性的,既有耀眼的巴黎,也有其他各具特色的城市和地区;组成“法兰西人”的,则是每一个鲜活存在于不同历史时期的个体和群体。多元的特性和声音并不会使法兰西的特性变得模糊不清,因为它们始终都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组成部分。包容的心态和敏锐的感知力,既有助于法兰西认识过去和当下的处境,也有助于中国读者在法国古今之间、在中法之间进行思考和互鉴。这也是六卷本《法国通史》最大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