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
近年来,宋韵美学成为一大文化热点,被认为是中式美学的高峰。宋韵之美,究竟美在何处?
——编者
宋代,是中华历史上的一个伟大的朝代。这个时代既有众多千古风流人物,又在衣、食、住、行、赏、玩上达到独特的高度。仅仅是1000年的那半个世纪,就出现众多我们所熟知的人物。欧阳修出生于1007年,苏洵出生于1009年,司马光出生于1019年,曾巩也出生于1019年,王安石1021年,苏轼1037年,黄庭坚1045年,米芾1051年,蔡襄1012年,唐宋八大家有六大家活跃在这个不平凡的世纪中。
宋代绘画大师郭熙出生于1000年。以画家而兼画论家,北宋应首推郭熙。他在《山水训》中写道:“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郭熙在这里把山水画从隐逸者的角度敞开出来,转向士大夫的立场,转向人的超越而高洁的情怀,转向人的精神的解放与安顿。这是对山水绘画的一次心灵解放,也是宋代美学的一次心灵解放。
我们今天讲宋韵。这韵是什么?
韵第一,以意为韵。黄山谷尝言:凡书画当观其韵。他引李伯时画中箭追骑。如箭发出,所中者仅一、二人,未中箭者俱在箭簇之外。引满而未发,则人人皆在所拟之列。此为情势之神,作品之韵。这便是观物之意在于得其神韵。宋人之意,指的正是箭在弦上,将发未发的意愿与动机。作为一种感知的品评,“意”与人的性格和品质联系在一起,发散而为一种内蕴的含蓄,一种将发未发、引而不放的情趣。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吟诵十一、十二世纪前后的宋代文化生活中,“意”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地位,个人风格和意趣更加彰显,也更加自由。我们不妨拿苏轼创作于1082年的《黄州寒食诗帖》为例。《诗帖》一如苏轼的手札,每个字落笔沉厚,体势宽博,下笔时常压低潜势而形成横宕的牵丝萦带。这种书写,不仅在于记录诗,而更在于传递出某种笔下生发的生命意涵。这种书意的自觉,舍离了某种传统的优雅与完备,表现出不同以往的革命性转向,呈现为更加个人化、文学化的图景,并被作为可供代代承传的宋韵美学和书学经典。
韵第二,以淡为韵。中国传统的艺术精神,最是涵融在水墨和淡彩山水绘画之中。而水墨淡彩山水画发展的高峰正是出现在第十世纪至十二世纪的宋时代。北宋文人,经五代之变,扫荡了门第意识,多出自平民。而在唐代发达到了顶点的禅宗,此时,在丛林的自身,已始衰落,转而俗化于文人之间,成为一种清新清淡之风,并在苏黄一代,跬成峰峦。这便鼓荡起文人的超越心灵,驱策山水竹木的绘画,以寄托对自然景物的慕恋。与此同时,宋代所完成的古文运动,与山水精神一气相通,这便挹取了时代之流,向清淡飘逸发展。黄山谷曾跋画曰:江山寥落,居然有万里势。中国美术学院去年举办的《宋韵今辉》展中,夏圭的小图《烟山》,烟峦叠嶂,最有天然的韵味。淡即能远,远即会韵,清淡幽远之风,最具宋代烟墨的山水韵和的诗意。
韵第三,以清为韵。何谓清?清澈无垢谓之清,天然朴华谓之清,惠风和畅谓之清。宋代花鸟画朴真无华,淳逼自然。近期浙江博物馆举办《问羽》展,积十五幅宋代绘画真迹面世,让观者亲睹千年古笔,百世珍墨。其中梁楷的《秋芦飞鹭图》和《疏抑寒鸦图》最具墨彩清韵。兼工带写的用笔,活写蒹葭当风、鹭鸟翔飞的景象。如赵无极先生当年所言:像煮了几百年一样,天地濛沌,清韵无边。此“清”非一般的净境所可以比德。苏轼《前赤壁赋》有言:“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清风明月,这由超越得来的清明可以转而为人的高洁的情怀,此即为韵。中国的传统常常以艺术的性格来述说人的情怀,时代的情怀,并乐此不疲,形成生活情调的陶冶。这正是人世间的不尽韵味。
四十年前,我在孤山的白苏二公祠住过三年。那是一个有神灵的地方。我曾做过一梦,梦见我在那里见到两位老者。他们问我:“公祠在哪里?”我说:“这里没有公祠,只有美院。”又问你们是谁?他们望望楼牌上粉漆斑斑,顾笑无言。我想我是梦到了白、苏二老。后来我读刘过的《沁园春·寄稼轩承旨》:“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这刘过原想过江,奔赴绍兴的辛弃疾,却受白居易、苏轼、林逋挽留,告诉他西湖之美,让他“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等雨过天晴再去,多在湖边待一段时间。我想,我们今天研究宋韵美学也不必太急,多下一点徘徊之功,研究之功,正是需要的。
(作者为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