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的阅读者》 [英]大卫·特里格 著 王晓丹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4年出版
■ 杨河源
贾雷德·戴蒙德在其名作《枪炮、病菌与钢铁》中,用不小的篇幅讲述了火、语言、轮子等决定人类演化命运的重要发明,当中出现最晚当然也最难的是文字。火、语言、轮子的出现,远早于文字,以千年、万年,甚至十万年计。伦敦大学学院地理系荣誉高级研究员加亚·文斯在《人类进化史:火、语言、美与时间如何创造了我们》中,作了类似呼应:20万年前才姗姗站立的人类,从朝不保夕的采掘渔猎觅食生涯,一跃上天入地近乎支配地球命运,最为关键的驱动力就是副题中的四要素。四要素当中,文字被归为语言的下位,有点委屈。文字受印刷术激发,以排山倒海之力席卷全球,屈指数来,不过短短五六百年。设若没有印刷术,马丁·路德的《五十九条论纲》就只能影响当面的寥寥信众,不可能赢得广大读者的共鸣,难免其前一个世纪扬·胡斯殉火的命运。没有印刷术,欧洲文艺复兴的成果,大概率仅是衣食不虞的贵族教宗们的雅癖,进不了寻常百姓家。至于地理大发现、科学革命、思想启蒙、工业革命等影响持续至今的重大运动,无疑会无限推后。
毕竟,要释放人类获取信息绝对大宗的感官——眼睛的能力,必须让尽可能多的人看懂文字。而不必像中世纪的欧洲,须经神父居间,向目不识丁的“羊群”转译绑在读经台上《穷人圣经》中的图解。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艺术史博士大卫·特里格在《艺术中的阅读者》这曲“歌颂书这一件具有革命性的日常之物”的“赞歌”中,在两千年的时间跨度上,以其当代眼光,抓取广义艺术品所呈现的阅读者、阅读场景,让所有热爱阅读的人,在“阅读阅读”的双重注视下,大起吾道不孤的会心。在我看来,《艺术中的阅读者》是一册真正可以“风吹哪页读哪页”的严肃闲书。
说它是“闲书”,可以“风吹哪页读哪页”。因为阅读是个严肃主题,所阅所读当然重在文字,《艺术中的阅读者》一书虽然以图为主,但画作之下,除了必备的形式著录(画作/装置题名、作者、年代、材质、规格、收藏地/者)外,很多作品都配有大段文字来介绍画作,那些文字,是理解作品、引发思考的重要参考,值得阅读。时间、地域、国别、流派、风格之类寻常的归并项,书中却罕见板块。就是同一作者两件作品(含两件)以上如伦勃朗、乔瓦尼、丢勒、刘野等,其绘画作品在书中甚至相距甚远,并不衔接。总之,随便哪页读起,都无妨,作者志不在连贯。
说它严肃,在主题。自有文字开始,阅读就从未真正成为全民的必选项。印刷术发明前不必说,“在印刷机普及和大规模生产之前,书籍被视为珍品,其本身就是精美的艺术品”。以“便士报”1830年代出现算起,具足全民阅读物质条件,至今不足200年,读图时代已呼啸而至。何况相当数量的当代人,忙于“996”奔走衣食,又有多少逸致余暇用于阅读呢。
说它严肃,还有政治关涉,简直可谓“政治正确”。尤其在涉及性别、年龄、肤色/族群、文化等或隐或显的敏感议题时,作者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力争面面俱到和尽可能平衡。单看性别一项——抛开几十幅静物画、装置等阅读者“隐身”作品,其他200余作品中,半数出现女性/童,其中大多数,女性更是单一主角。《艺术中的阅读者》中所涉艺术家,固然不乏丢勒、米开朗基罗、伦勃朗、康斯坦丁、波提切利、乔尔乔内、毕加索、达利、凡·高、库尔贝、马奈、塞尚、列宾、雷诺阿、夏尔丹、威廉·布莱克、布列松、德加、夏加尔、米勒等艺术史上的赫赫名家,但作者绝不忽略人群中的另一半,虽然她们在艺术史上的留名相对晚近很多,数量也大为不匹,如劳拉·詹姆斯、艾伦·塔克、瓦妮莎·贝尔、菲奥娜·班纳、玛雅·林、阿丽莎·尼森鲍姆等。就是类似篇章标题页的重点引言,作者也未忽略女性作家的名句,如艾米丽·狄金森——“时光里最宝贵的东西,心灵中最坚强的朋友——书籍。”凯瑟琳·诺里斯——“在漫长的一天结束后,想着有一本好书正等着你,便觉得这一天快乐了一些。”
说它严肃,是作者揭出的说明文字。如委拉斯开兹的《小丑与书》,作者介绍供笑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宫廷、外号“表弟”的唐·迭戈·德阿塞多时说:“当‘表弟’不必取悦国王时,他则以宫廷联络员的身份重行行政职责,甚至要担负起保管皇家玉玺的大任。在此之前,西班牙的宫廷艺术家在描绘残障人士时,总带着一层冷漠色彩。然而委拉斯开兹画过数幅国王猎宫里的侏儒肖像,并赋予他们尊严和人性,正如他所画的王室家庭一般。在这幅画中,‘表弟’的凝视令观众肃然起敬。”
更加严肃的,是作者也许为济读者寻摸阅读线索不得之疲累,而以引名家充作篇章间隔的阅读名言。那些语句,或顶礼赞颂,如艾略特:“书籍是人类最安静、最忠诚的朋友;它们是最平易近人、最有智慧的顾问,最有耐心的老师。”或严肃告诫,如阿奎那:“当心只看一本书的人。”或深长忧思,如卫斯理:“当心,别被书籍淹没!一盎司的爱值一英镑的知识。”或痛心疾首,如布罗茨基:“比焚书更严重的罪行之一便是不读书。”无不动人。当然,以博尔赫斯“我所能想象的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这句名言做结,很允当。
以作者的全球眼光与通史意识,特里格当然不会落下中国的“阅读者”形象,书中能找到刘勃麟、文武、张晓刚、刘野等中国当代艺术家多幅作品。作为文献大国,雕版、活字印刷业母国,除个别短暂时段如暴秦焚书而外,两周以降特别崇尚阅读的世俗之地,阅读者形象在吾国画像石/砖上、在雕刻陶塑中,尤其绘画作品中,为数甚多。传统画作一个近乎山中高隐的标配——读书母题:花下、临流、山中、茅斋,画家笔下多有表现,如元四家之一的王蒙,就有《春山读书图》《秋山读书图》等。但《艺术中的阅读者》作者对此视而不见,不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