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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7 第28157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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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笔会

梅刘会与“怯大鼓”

       赵武平
      
       梅兰芳与刘宝全梅宅相会一幕,在许姬传笔下,是一场戏——
      
       人物:梅兰芳,刘宝全父子,许姬传,梅氏两个弟子。
      
       时间:一九三六年六月中的一天。
      
       地点:上海马斯南路一二一号梅宅。
      
       前一天晚上,刘宝全在四马路“大中华”,唱《长坂坡》,梅兰芳前往捧场。谢幕以后,梅兰芳又至后台,给鼓王道乏,邀他到宅中餐叙。第二天,鼓王踏进梅宅,在二楼客厅,望见墙上一副对联:“知我便当良友待,斯人况以善书名”。他认出是梅兰芳祖父巧玲先生隶书,立时动了感情:
      
       “您北京住过的几处宅子我都到过,您生下地办满月酒那天,我就到李铁拐斜街老宅里走堂会,光阴似箭,一晃四十多年啦。”
      
       “当年我的祖母和姑母常对我谈起这件事,您是看着我长大的,真是好几辈子的交情了。”梅兰芳恭敬施礼,“我从幼年到现在,足足听了您三十多年,您在我家里走过多少次堂会,是来的客人都爱听您的大鼓。”
      
       如此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一场未经排练的戏,徐徐拉开帷幕,——从客厅到饭厅,再回客厅,演了两三个时辰。我这辈子没看过几出戏,不懂梨园行,在字行间看梅刘,还有陪席上的许姬传,阔论大鼓书词改编,唱腔调整,和身段变化,觉得好玩儿以外,不解其中深意。说实话,我的兴趣,在戏外:同老舍一样,梅刘都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是纯正地道的北京人。他们口中的北京土话,跟老舍的口头话一样,才是我真正要留意的:
      
       “我们这一界都爱听您的大鼓书,每逢家里有人过生日或者办喜事,总得请您辛苦一趟。我记得早年听别人唱的大鼓,字音带保定、河间的口音,所以称为‘怯大鼓’,打您起才变了,讲究字音,怯味儿十去八九,‘怯大鼓’变为‘京韵大鼓’,是您的功劳。”
      
       “‘怯大鼓’是从直隶河间府行出来的,起初是乡村里种庄稼歇息的时候,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像秧歌那样随口唱着玩,渐渐受人欢迎,就有人到城里去作场。早年最出名的是胡十,他的嗓子又高又亮,外号‘一条线’。他先在直隶一带卖唱,以后到天津,就更红起来。
      
       “我原籍是直隶深州,生在北京,九岁时就在天津学大鼓,因为我的父亲也是唱‘怯大鼓’的,我一边学大鼓,还爱拨弄三弦,我那时的身量还没有三弦高,定调门,转弦轴时,还要人帮忙。以后,我又改行学京戏,在天津科班里坐科,第一次到上海演唱,在台上出了点错,我非常懊恼,回到天津就拜‘一条线’胡十作师父,胡十善唱文段子,他把玩艺儿都教给我,发音用气得他的传授最多。还有两位老先生,霍明亮武段子唱得好,宋五的《马鞍山》是一绝,我都跟他们学过。
      
       “我在天津一带唱大鼓渐渐有点名儿,就到北京卖艺。谭老板的大儿子常听我的大鼓,有一天到后台来邀我到他家唱给他的老爷子听。那天我聚精会神地唱了两段,谭老板听完了把我叫到他身旁,拍拍我的肩膀说:‘唱得不错,好好儿干,有饭。’我请他指点,他说:‘你是唱书,不是说书。还有口音带点怯,北京的有些座儿恐怕听不惯,作艺的讲究随乡入乡,你是聪明人,自己回去琢磨吧!’一字为师,谭老板这两句话,比金子还值钱。我以后就照他的话来改,我把怯味儿改成京音,唱腔也和弹三弦的反复推敲,让它细致大方,并且琢磨着连唱带说的气口,耍着板唱,这样,脸上的神气和身段也不同了。”
      
       他们说的都是大白话,似好懂,又不尽然:“怯大鼓”,“口音带点怯”,“把怯味儿改成京音”,其中“怯”字,怎个讲法?
      
       照二人之说,“怯”似乎是指保定、河间的口音。可依此解释,又易叫人以为,“怯快书”,和“怯相声”,也是用“保定、河间的口音”表演的。其实未必。汪曾祺谈《沙家浜》,就说过这么一段:“原剧的结尾是乘胡传魁结婚之机,新四军战士化装成厨师、吹鼓手,混进刁德一的家,开打。厨师念数板,有这样的词句:‘烤全羊,烧小猪,样样咱都不含糊。要问什么最拿手,就数小葱拌豆腐!’而且是‘怯口’,说山东话。”
      
       “怯”在北京土话里,显然用途广泛:但凡非北京固有的语音,或不合北京规矩的事,皆可喻之以“怯”。梅兰芳南下联手许姬传前,在北平最得力的合作者,是齐如山,——齐如山说外乡人到北京,凡不懂北京事者,且举动凡不合北京规矩的,都给叫作“怯”,很有一些地域歧视的味儿。在住皇帝脚下的北京人眼里,对外来者的口音,或者举止,总有点儿看不上。张口不说北京音(京腔),就是满嘴“怯口音”,干脆一点,就是“土口音”;举止不小心,准保会“露怯”。“怯头怯脑”的,最易给人叫作“怯勺”。
      
       其实,这个“怯”正规的写法,或说它的正字,是“客”,读若切,有人索性也写作“切”。赵景深有长泽规矩也一封信,谈大鼓中的乐亭大鼓,亦名切大鼓,或者客大鼓。这位日本学者的说法,同张次溪所述,基本是一致的:
      
       “大鼓的名目很多,各有其长处与短处。虽有时代与产地之不同,然皆为黄河流域所产。其大概之类别,以乐器得名者,曰梨花大鼓;以地得名者,曰奉天大鼓,西河大鼓,京音大鼓。以调子得名者,曰客(读怯)口大鼓,梅花大鼓。但其中以客口大鼓得名甚奇。彼时京师人对于凡非北京口音者,都呼之为客口(怯口)。平东有一种乡音大鼓,初来旧京时,旧京人以其声音不同,遂以客口名之。久而久之,即成专名。”
      
       北京人说外地口音,除了叫“怯”,也用“侉”。比如,在《儿女英雄传》第十二回有一句:“安太太连忙拉住他问一路风霜光景;听他说话虽带点外路口音儿,却不侉不怯。”第十四回还有一句:“小妇人是个乡间的女子,不会京城规矩,行个怯礼儿吧。”所谓“怯礼儿”,也就是家乡的礼数。而“侉”的用法,跟在我老家的说法一样:河南山西交界的老乡,听人开口带外地音,现在还会说他“侉”。
      
       “怯”的讲究,老舍自然懂行,但他用方言作小说,更愿写正字:怯写作“客”。梅刘会这一年,老舍写成《骆驼祥子》,还写了另一长篇《选民》,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这么决定了,他试着步儿想六姑娘的好处。不管她的学问,不管她的志愿,只拿她当个女人看,看她有什么好处。她长得不出色,可是也看得过眼,决不至于拿不出手去。况且富家的姑娘,见过阵式,她决不会像小家女儿那样到处露客(切)。她的态度,即使不惹人爱,也惹人怜:她是那么柔软,仿佛老需要人去扶持着,搂抱着。她必定能疯了似的爱她的丈夫,像块软皮糖似的,带着点甜味儿粘在他身上。”
      
       老舍在这里用“露客”来取代“露怯”,还给“客”注明了土音读法:“切”。《骆驼祥子》里出现一个歇后语,手稿上本来作“客(切)木匠一锯(句)”,——解放后出删改本,不知是谁做的主,竟变成了“客(怯)木匠——一锯(句)”。改动的人似乎疏忽了,不懂北京话的人,读到这里会犯迷糊,想不明白什么样的人,才是一个“胆怯”的木匠。“客”,或“怯”,在北京土话里,跟胆量没关系,知道的还真不多。
      
       梅先生写回忆录,许姬传从旁协助。梅先生爱较真儿,一字不苟,常常会说:
      
       “在台上演出,一个身段做得不好,或者唱错字音,甚至走板,只是观众知道,倘若电台录音,我们可以要求擦掉,写文章决不能道听途说,掉以轻心,白纸黑字,流传下去,五百年后还有人指出错误,再说有关表演的事,大家以为我谈的是本行本业,应该没有错,这样以误传讹,误人子弟是更为内疚的。”
      
       许是苏州人氏,北京土话语汇的正俗写法之别,不会像老舍那般精通,——要不然,许氏记录梅刘谈话,“怯”保不齐也会写成“客”。
      
       老舍说过,他写大鼓书词,师从的正是刘(宝全)派。他跟梅兰芳,也有交情,——去苏联,访朝鲜,俩人搭伴,吃住都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梅先生辞世,老舍大动情感,悼词写得悲切。谈到梅先生的谦虚和严谨,他有几句话,说得真地道:
      
       “在闲谈的时候,他知道的便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他不知道的就又追问到底。他诲人不倦,又肯广问求知。他不叫已有的成就限制住明日的发展。这就难怪,他在中年已名播全世,而在晚年还有新的贡献。他的确是活到老、学到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