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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30 第28129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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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版:文艺评论/艺术

它来自土地深处,如今在艺术中复苏

——2024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启示

2024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上的展品《为了那些失去的窗户》
       黄蓓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川端康成笔下的雪国位于日本北部的新潟县。出生于新潟的日本著名策展人北川富朗在2000年创办了三年一届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已经成为当今世界规模最大的国际性户外艺术节,也是各地“艺术复兴乡野大地”的先驱。
      
       越后妻有是日本古代的地理概念,指的是新潟县南部地区,面积超过东京,达到760平方公里,分布着200多个村落,但人口流失严重,只剩下7万人。“妻有”在日语里有“走到尽头”之意,越后妻有地区似乎真的会成为一片静止在时光尽头的土地。北川富朗团队邀请世界各地的艺术家、设计师、建筑师、志愿者在越后妻有地区的村落与山林间进行本土创作,以艺术的形式重塑乡村,用艺术挖掘土地蕴含的生命力,让热爱艺术的访客既能欣赏散落在稻田、村落、山谷间的公共艺术品,又能感受当地的独有风土人情。2024大地艺术祭共展出了311件艺术作品,其中85件为新作。
      
       艺术和自然:与大地的共鸣
      
       穿行在新潟的大地,平原上的稻田一望无际,梯田是小块的,叠在山坡上,每一块都经过精心耕作,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绿色。越后汤泽有着堪称“小瑞士”的高原风光,空气清冽宜人,在小镇散步,一路都有水声伴随。大自然本身已经是完美的艺术品,艺术还能做什么?
      
       伊藤嘉明的“小小的家”为了观看一棵树专门造了一个地下室;内海昭子给乡间田野加了窗框和窗帘,轻轻飘动的窗帘将阳光、微风和自然风光带入参观者的心中。这个作品也是为了纪念那些在2004年新潟大地震中失去了的家园和生命。由艺术家、居民和游客共同参与的“绿色房屋”,采用“拓印”技术,将落叶变成翠绿的印记,让自然的美得以永久保存。以“河川的回忆”为主题的精选诗篇被刻在河边的18根电线杆上,这些诗篇是向居住在新潟县和长野县信浓川流域的高中生征集来,并由诗人大冈诚选出的。
      
       印度尼西亚艺术家达东·克里斯坦托在田埂两边植下两排家乡巴厘岛的竹制风车,风车上点缀着生动的皮影造型,当风吹过大地,人们就可以听到竹笛的鸣响,皮影人物也会跳起舞来。詹姆斯·特里尔受谷崎润一郎的《阴影礼赞》启发,创作了“光之屋”,以当地传统日本房屋为原型的作品不但可以参观还可以住宿,被称为“冥想的民宿”。工作人员操控房顶移动,让光线发生变化,躺在大厅地板上可以仰面看到天空变幻莫测的自然光,感受光和建筑巧妙结合的艺术效果。谷崎润一郎写到“我们已经失去的一个充满阴影的世界”,而艺术家则试图协调自然光和人造光,创造出“阴影之美”。
      
       石头是经过了上千年的自然之力塑造而成的一种存在。“人石”上的花纹是拥抱,也是向人类提出的一个问题:你要对自然做什么?人类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是常常忽略了对自然的关注。自然景观在艺术的构建下展现其独特的美与力量,通过艺术作品与自然环境的深度融合,仿佛在沉寂的大地和人们的日常之间开通了一条隧道,重启自然与人们的对话,让久违的感动滋润人的心灵,让人能更真切地对自然力量产生感知与共鸣。
      
       艺术和乡土:记忆的编织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不仅仅是对自然景观的表达,更是对乡村社会问题的深刻反思。北川富朗在与乡亲父老的交流中意识到,留在当地的人并没有对时代潮流怨天尤人,也已经习惯了堪称恶劣的自然条件,令他们困扰的是乡村艰辛的务农生涯与城市发展的机遇引起的强烈反差,农耕的价值受到质疑,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技能不再被需要,他们几个世代引以为豪的文化不再被珍视,这让他们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北川富朗“希望看到越后妻有的爷爷奶奶脸上绽出笑容。”这看似微不足道的艺术祭初衷,不仅呈现了艺术强大的疗愈能力,而且演绎了大地直击心灵的独特魅力。艺术祭从开创初期不被本地居民理解,甚至遭到大量反对,到20年以后,终于被当地居民当作自己的节日。时光流转,来往的人聚散交错,先后有超过2000件作品见证了这片大地发生的变化。耕种、扫雪、制作药品等当地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已经融入到艺术家的个体体验、人情故事和记忆思索之中。
      
       在“家的记忆”中,盐田千春用蛛网般的线束把一座古民居连同记忆细细地包裹了一遍。黑色纱线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蔓延,填满了这座空置的老房子,织入网中的是从当地村民那里收集的“他们不用但不能扔掉”的物品,旧家具、衣服、书籍成为废弃房屋中回忆的承载物。在“脱皮之家”,艺术家们耗费了160多天的时间,将一栋废弃老宅的外皮全部剥去,手工雕刻出时间在木质结构上刻下的痕迹,象征着历史与现代之间的剥离与重生。
      
       艺术家卡巴科夫夫妇想要对松代的美术馆“农舞台”对面的一块梯田进行艺术创作,起初土地主人因为担心游客会破坏稻田、干扰耕作而严词拒绝了,艺术节不懈沟通保证才获得了创作的权利。在山边的梯田上便有了一组鲜艳的农人四季剪影:播种、耕耘、收割、囤粮……往后退几步,走上一个小小的平台还能发现空中挂着描绘农耕之艰辛、赞美农业的诗句。艺术家不只是在展览个人的创作,而是在分享在这片大地上的生活体验和与当地居民的共同经验,这正是这些作品中最独特的部分。
      
       大地艺术祭的运营主要是由数以千计的本地居民和志愿者承担的,他们的职责包括参与制作和维护作品,招待游客。艺术祭有好几个供应午餐的食堂,大多是在废弃的学校或民宅中。当地的妈妈们用本地食材制作出有东京大厨助力设计的乡土料理,她们载歌载舞表演民谣,甚至排练多幕短剧,来配合餐食呈现。天地邻舍的气象与人情,人与人的连接,在越后妻有的艺术养分里轻柔生长。
      
       艺术和新生:连接过去与未来
      
       随着艺术祭官方巴士在大地游逛,自然界的空旷或许还能算是一种风景,但大量废弃的民居和学校却让人触目惊心。法国艺术大师克里斯蒂安·波坦斯基与剧场艺术家让·卡尔曼合作的“最后的教室”最触动人心:踏进学校那一刻眼前一片漆黑,要过很久才能适应环境,脚下是软软的稻草,电风扇吹出的风在封闭的室内回荡,白纱覆盖桌椅,四处空无一人。学校被大雪覆盖,整个社区也将要进入长达五个月的凝固期。走过空荡荡的走廊里,隐约能听到心跳声,那是艺术家在世界各地采集的数百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北川富朗曾说过:“艺术不应是对过去的缅怀,而是对未来的承诺。”有一些废弃小学保留了原来的设施,改建成旅馆、博物馆、档案馆,重现生机。山间更有许多被弃置的旧宅既保留了时代的印记,又凭借艺术获得新生,接纳更多的来访者。在绘本美术馆,观众可以在木制海洋球的池子里尽情扑腾,在安·汉密尔顿的老屋里,观众也可以合作拉动绳索,奏响那些手风琴装置,体会“给所有人的空气”带来的快乐,甚至可以试试“黄金游乐场”那间金色的卫生间。里山美术馆更是在中庭广场注入一池浅水,在迷宫桥上行走的观众虽然小心翼翼,但乐此不疲。
      
       “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梦之家”是一座有四间客房的日式庭院大屋,旅人换上艺术家设计的睡衣,钻进棺材式的卧榻,枕在黑曜石上进入梦乡。第二天醒来就要把前一晚的梦记录在《梦之书》中。
      
       中国建筑家马岩松2024年的新作是极富童趣的“野泡泡”。走进由旧民居改建的中国艺术家基地“华园”,一头钻进那个大白泡泡里面去吧,去不拘一格,去释放天真!马岩松的另一作品“光之隧道”,已经成为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创办以来最“出圈”的作品。1980年代封闭的清津峡,在1996年开通了人行隧道。2018年马岩松带领的MAD建筑事务所对清津峡隧道进行了艺术化的改造。行进在隧道,间或有天光和峡谷风景引入视野,兜兜转转之后豁然开朗,苍翠的半圆形洞口成为天然的取景框,洞口的水面将天空、山峦反射成一个完整的圆,仿佛打破了内外、虚实的界限。脱鞋踏入水中,向光而行,仿佛漫步在天地间。“光之隧道”成为观众观赏现实与梦境的路径,更是情感与思维的穿越。
      
       “光之隧道”让人想起川端康成的成名作《伊豆舞女》中写到的隧道:“一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通往越后妻有的悠长隧道如同一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时间线,也是转换沉寂与活力的重要通路。这片饱经风雪却蕴含生命力的土地回响着艺术、自然、人类的共鸣。或许没有人能确定乡村是否会重新成为人类情感、历史和文化的栖息地,但希望中国的广袤乡村也能有经久不息的共鸣与回响,让艺术的种子开出未来的希望之花。艺术与土地、人与自然之间的再连接,将使乡村不再只是消亡中的遗迹,而是充满生命力和创意的场域。那来自土地深处的生命的力量,也将在艺术中悄然复苏。
      
       (作者为上海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