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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3 第28122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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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版:读书

字里读进去,生命转出来

《人间红楼》潘向黎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年出版
       ■ 孙小宁
      
       有一类文字,幽雅清畅、动静有致,读的过程移目换景,驻足时已是一片新天新地。洗心饰视,心眼锃亮,遂有了对这个世界重新打量探测的勇气。给你生命赋能的阅读,都自带这样的功效。2024年中秋,坐高铁回乡探亲,在车上读潘向黎的《人间红楼》,我便感知到这种能量场。那一程舒缓幽长的旅读,甚至让我忽略自己原本并非红迷这个事实。
      
       小时候,翻看越剧电影的小人书,明明也暗自落泪;年少时追87版电视剧《红楼梦》,同样对人物的命运跌宕唏嘘不已,但怎么就一直没燃起像专家那样的对《红楼梦》的研读热情,可能还是因为众多的红学论著让我有了个印象,曹公的这部,无论内在还是周边,已被开发得无以复加,再怎么读,都可能被这些言说推论影响与覆盖。还不如规避。
      
       但这回竟然又读进去,看来所谓的名著解读,还是存在谁在读的特殊牵引力。有时是跟某种近距离的印象联在一起。关于向黎,我能忆起的是几年前一个冬夜,她在北京做三联版《看诗不分明》的新书分享。不想打扰她的正事,去时并没有事前告知。就那样坐在台下,看一场活动开展。台上的主持是才女刘晓蕾,牢牢抓住听众耳朵的则是向黎——以我做“书记”多年见过的阵仗,以中国古诗词现场抓住读者心,有些还是随机落座,还真得些临场功夫。而她一开口我就知道,这是她的看家功夫,内里有,在她生命流中的座标位移也就自然能被看到。要命的又是,分分钟就能让你把自己对标进去。喜欢老杜也罢,讨厌老杜也罢,在她都无可厚非,总有些诗人,是在某个生命阶段俘获你。
      
       那时我的认知,读解红楼还是刘晓蕾的专项,因其很多文章,是经由编辑向黎之手刊发。结果不做编辑没几年,向黎自己就出手这么一厚本。将她的诗词功力和品茶功力,植物学、色彩学见地,乃至小说家识人看心的全部家伙什都用上。见字如面,又忍不住多想了下有她在的聚会场。总的印象是,只要她出现,基本就是她的主场,但你处在其中,丝毫不会觉得不自然,因为她很会把个体的事,变成大家共情的事。哪怕你本来不感兴趣——成年人毕竟都有自己的HIGH点,她津津有味说开去时,不知哪个瞬间,就撕开了你一个心理小口,暗示你其实也是爱的,只是自己未觉察而已。瞧,这一处,以前我也死活不明白,现在发现是这样,你可能也是一样?看,那一处,多好多妙,你再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妙法?
      
       写作如果是与读者打心理战,向黎的攻心大抵是这样一路,她姿态友好,但语速极快,如果是女性,很快就被拉近成闺蜜相处那种距离。如果是男士,自觉不自觉就放下钢筋铁造的自我判断,转而由欣赏她的性情而变到她这一边。这回的我,真像是被她手扡手牵着,走了一趟大观园。
      
       一字一字地读
      
       《红楼梦》诞生到今天,解读之书,眼见得文字量比原著呈几何倍级递增。向黎的读法,倒显得有些回归古典,是纯正的文学阅读一路,即教你一个字一个字往里看。既看曹公的小说布局与情节匠心,也窥人物心思的流转。
      
       文字如果有表里之分,向黎其实从来没有溢出它的表,去做那些红学家式的考证与无谓引申,但她探测的里,却的确再次让红楼气象万千,且处处催醒你的感官。
      
       还有那些旷世不得解的公案。到底是金玉良缘还是木石之缘,她还是在曹公的字里行间寻找印证。既然是文学,就没有直白的答案。但,贾母的话里话外、王熙凤的眼风举止,还是有大家族里决定层的态度的。明里,贾母很大方在夸宝钗,但表面肯定与心里属意,于大户人家有城府的老人而言,原可以是两回事。娶谁不娶谁,还要看娶进门其身后代表的家族势力在贾府的权重。如此,答案无疑向木石之缘靠了几分,让你先不管小说后面婚姻是如何分派。你非要拿后四十回走向跟向黎理论,她会细摆那场婚姻中周遭人的对应,让你和她一起认下,后四十回,人物确实写走了形,怎么可能是曹公手笔。
      
       一字一字读,也并非不会掉进曹公文字经营的迷局里,但凡某一处转不出来,会错了意不说,兀自的欣赏或叹惋,反而会落入另一种耽溺。所有文字中,只要这种味道嗅见,我从来是转身避开。以文字见性命,生命在任何地方都不可以如此沉溺。在此,向黎文字在不同章节的明快出入,让我又一次想到她行事说话的稳准利落。当然,能这样出入而不乱阵脚,需要一根主线提拉,那就顺着每一章的小标题往下捋,那里有她发现的心眼,也是引读者跟进的秘密路径。自己不迷,也不让读者迷,这是多年读红楼才有的熟稔,但也见出生命历练过的人间清醒。作为阅读者,“胸中纯一团活泼泼的天机”同样不够,还需更多的学养、修为做支撑。
      
       还有一点不得不说,这样的读法,引文定占一定篇幅,太泛滥了容易变文抄公。想要避免,引述者必须穿针走线,还得自家文字点染,相衬而有别解。这一点向黎做得可堪称道,所以我在一处关于尤三姐的文字处,简直不厚道得要笑出来。忍不住也做一回文抄公,略截小段,但更换下次序: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红裤绿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发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朱砂。”这是曹公笔下的尤三姐。
      
       而向黎的对应文字是:“至于尤三姐,当她对贾珍贾琏发飙的时候,她的衣着突破了《红楼梦》里所有女性的底线,既美艳性感又慷慨绝望,既惊心动魄又充满自我冲突,是一种不能久持的美。”
      
       曹公的文字若算白纸上的工笔细描,向黎便是直接在其上注上现代油彩。但,同样的摇曳生姿,怎么不可以呢?曹公若看到,也是会欣然拈髭颔首的。因为这位隔代知音,是建立在这样的理解之上:“这些衣裳和饰物,无不符合人设,令人难忘,只因都是曹雪芹用家族的繁华、温柔和秘密织出来的,是用往事一梦的无限伤感无尽追忆制成的。”
      
       一个一个去贴近生命
      
       贴着文字走,也是贴着生命在体味。如此一食、一馔、一器、一物,都有人的声息。是人的风姿、心印、眼泪与叹息。
      
       作为审美性灵派的读者,当然也必然,愿意看到作者贴近自己喜欢的那些人儿。看到作者的臧否与自己暗合,那肯定是欢喜愉快再加十分。
      
       但那些礼数周全、看着也和善,但就是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的人儿呢?就得感谢作者帮我们叩诊细察,揭示她们的表层之下——啊,原来不是我们不宽容,见不得人家进退自如,应得尽得——生命不“真”但心思藏得深的人,难保在某个场合不嘴里突鲁一句,露出破绽。还是我们自己,读得不细,想得不深。
      
       所以这回,关于袭人,向黎不仅是给像我这样的女读者解了惑,还帮粗心眼子的男士排了雷。男人说,要娶就娶袭人这样的。向黎直接敲黑板:你就算不喜欢黛玉的孤高,觉得娶个黛玉太费神,但真娶个袭人就省了大心吗?谁说她会不管你富贵还是潦倒,都一心跟你过?脑补一下向黎一向的语气,哪是在做婚姻指导,分明也是批评你,读得不仔细。
      
       《小角度知己》这篇也特别。第一次有人给妙玉和宝玉、妙玉和黛玉的微妙做了如此精准命名。同属于性灵角度的开掘,立马让我想到我与周边朋友的远近关系。这世界“也大奇,也大奇”,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对应关系,难得这样的默契:“就是在彼此心灵的多宝格里,要放在相应的位置,我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你也要把我放在相应的位置,不可以没有位置,也不可以放错位置。”
      
       性灵派与性灵派惺惺相惜,但并不意味着一味护短。向黎赏晴雯,但也慨叹其人格未打磨的欠缺。生命原本可以更好,而这个女孩欠缺提醒,因而失去机会,继而丧失性命。这是有阅历的读者对生命有情的慨叹。
      
       进而,令人惊讶的是,作者开始愿意体会贾政之心。贾政,如此板正一个人,完全不用猜,年轻时的作者肯定避之远远。但如今她竟然拿出一章,让人细品贾政与宝玉最后那场雪中告别。这便是《贾政父子的孝心》。处处透着为人父母把握不住的仓惶,而向黎替他排解:当儿女决绝的时候,父母的反应总是慢的。
      
       体会小说尽头的贾政,尽管一向没显示出父爱,但此时的他“为贾母安葬,人生到了这个时候,去路已经看得很清楚,是最需要儿孙的温暖和支撑的,那是生命的延续,会让人看到希望,感觉到生命的热量。这时候听说宝玉不知去向,如果真的就此失去这个最看重的儿子,对一个父亲打击其实是很大的,也很残忍,幸亏贾政还抱了一些希望,觉得宝玉也许可以找回来,所以只是‘烦恼’,而不是绝望的悲叹……”
      
       但儿子冒了头,揖别后马上就去而不返,贾政会不会这样:“尘缘如电,彼此终于原宥体恤了,却要离散了。这是悲;但是,父亲在分别之后也马上会明白,骨肉亲情尚且是幻梦,世间哪有可靠可信的?那时我们这一世的恩怨就都了清了,嗔痴贪怨,就各自解脱了,这是喜。”
      
       这大概仍是向黎通过贾政的心在往外看,后四十回,说不喜不读,却也替贾政体味了人生尽头的悲欣交集。真切而真挚,因为同样有一颗为人父母的心。
      
       红楼在此,便真没有了高门宅院之隔,处处是可感可触的人间。生命聚散,呼吸相闻。一本书中,听得见多重生命的跃动。
      
       物理现实与心灵梦境
      
       把阅读这件事变得高屋建瓴,是评论家的本事,但论起心贴心的代入感,便再次慨叹是小说家的本事。同行相知,相向而行的还有技艺切磋与心思揣摩。小说家为同行辩护起来,外行最好闭嘴,否则徒显你的无趣。
      
       类似,红楼人物年龄的混乱,以及,红楼讲的是金陵事,还是发生地在北京?
      
       小说家的“无理”与非常情,可以让你悬想,但就是别实心眼子做加减乘除,那样会远离阅读小说的初心。
      
       小说的物理现实旁边,永远站着一位尊神,飞起一跃,就能带你离地三尺,灵魂飞升。所有幻境都可视为心灵梦境。这一点,爱电影的人理解起来都不难,要不你怎么能热爱起费里尼、布努埃尔、诺兰他们的亦真亦幻呢?
      
       向黎说到宝黛初遇之前年龄的设定,与相遇时的时间提速,我脑海里的确飞过的是许多电影画面。甚至,不用给年龄提速,在《这个杀手不太冷》的中年大叔与小萝莉之间,你照样能体会到一种理解但难以言传的化学反应,绝非利益分工的搭挡那么简单。
      
       影迷从来都认为,只有电影镜头最合适表现某种青春一遇水流花开的觉醒,但向黎生生用自己的笔触,将我这影迷拉回到文学现场。瞧,你认为的,曹公同样可以。眼见得,《红楼梦》名著的视觉化改编,关键的场面屡掉链子,让人实在无法对向黎的说法说个不。
      
       《曹雪芹的乾坤大挪移》,无疑是全书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它大开大合,几乎是用电影镜头的理论,平息了很多红学疑团争论。是啊,你拍脑门想,哪一部电影的外景地,傻乎乎就可着一地取景。《邪不压正》拍北平,还到西安的城墙上找感觉呢——新一届的西安丝路影展上,也这样说过。
      
       那就没什么好争的,还是回头再读红楼。你尽可按自己的兴趣方式来读,得出与作者不同的见解,但别忘了穿越那些文字的繁盛与荒芜之后,再转出一个自己,一个更灵性、清醒而又柔韧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