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军
最近看了不少个展,从潘玉良到贺慕群,从张桂铭到王劼音,从于来到韩中人到朱松发等等。无论是系统性的个人回顾展,还是阶段性的近作展,对于我们全面、深入、细致地了解一位艺术家,无疑是极为重要的。
仔细地观看这些展览,我们会发现,一位艺术家所取得的艺术成就,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不仅与他的家学渊源、师承关系、教育背景,还与他的个性禀赋、人生经历、地域文化、时代机遇等等,都有着不可或缺的紧密关系。那么到底哪些是本质性的决定因素?哪些因素具有广泛意义上的价值?哪些因素对后来者具有启示意义?这就需要我们具有历史意识和现实自觉,从大量优秀艺术家个案身上去提炼一些具有共性的元素,进行系统性的梳理、研究和总结,在此基础上,以策展的方式推出更多具有研究性和鲜明问题意识的群体性展览。这样的展览一方面推动了艺术史的建构,让公众通过展览,获取最新的艺术知识,包括前沿的艺术探索的信息,另一方面因其群体性而揭示了艺术中更多共性的元素,容易引发观众的精神共振和情感共鸣,促进艺术生态朝着更为健康与良性的方向发展,而不是被资本绑架,为商业背书。
比如近年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认知的提升,在全球视野下,我们对于“现代性”问题有了更为多元与开放的理论视域。从北京到上海,以20世纪美术领域的留学现象为切入点,对中国美术的现代转型进行了数次系统性的研究和呈现。2013年,是新中国公派青年美术家留学苏联60周年,为此,中国美术馆主办了“20世纪中国美术之旅——留学到苏联”美术作品展,展览通过500多件作品,600多件珍贵文献,全面反映这批留苏学生回国后在美术创作和美术史论上所取得的成就,他们作为上个世纪后半叶中国美术的中坚力量,为新中国现代美术人才培养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影响深远。所以,此展成为中国美术史上研究留苏美术群体的典型案例。2019年,由中央美术学院主办的“先驱之路:留法艺术家与中国现代美术(1911—1949)”大展,聚焦20世纪前半叶留学法国的艺术现象,以及这批留洋的艺术先驱对中国现代美术的深远影响。今年7月,由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刘海粟美术馆、上海油画雕塑院联合主办的“从上海出发——一百年中国油画掠影”,则是首次从上海视角出发,梳理了中国油画发展的上海脉络,让观众可以透过展览讲述的各类艺术事件与现象,从油画艺术这个角度,体会并感受中国逐渐走向现代化的历程。
通过一个展览,提出一个新问题,打破一个旧局面,将一些被主流艺术圈所忽视的优秀艺术家与作品带到公众视线,为更多的人所看到。这样的展览,不光具有研究性,更重要的是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学术态度和文化立场。比如,1989年在巴黎的蓬皮杜艺术中心举办的“大地魔术师”展览,策展团队曾多次深入被主流艺术圈所忽视的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等地,不限性别、年龄和身份,大规模收集了诸多优秀的艺术作品,最终邀请了来自六大洲47个国家的98位艺术家参展。其中,3位中国艺术家杨诘苍、顾德新和黄永砯在策展人费大为的推荐下,首次应邀参加国际性大展。展览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迸发出了与众不同的效果,一定程度上解构了艺术世界中固有的“西方中心主义”,将文化多样性和国际视野引入了展览策划中,它所体现的全球文化观深刻影响了上世纪90年代后的艺术走向。展览中所体现的对平等的追求和对艺术中多元文化的探索,时至今日都作为艺术展览的经典参照,此展也因此成为展览史上的一次开创性突破。
具有类似性质的近期展览,则有2022年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联手推出的特展“她们与抽象”。这是在中国举办的首个聚焦女性抽象艺术家群体的专题展,追溯了由女性艺术家视角书写的西方20世纪抽象艺术史,将一些鲜为人知的艺术家的作品呈现于世人眼前,重估女性对抽象艺术的重要贡献,为公众了解“女性艺术家”在抽象艺术史中的地位提供了全新的视野。展览试图超越视觉艺术的范畴,消除对艺术流派的划分和人们对于抽象派的固有见解,重新探讨20世纪西方艺术史所建立起的既有抽象派标准。每一位艺术家都应该是艺术史的一部分,女性艺术家在艺术史的各个阶段都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她们的存在却常常容易被忽视。“她们与抽象”就是另辟蹊径地以女性艺术家群体为切片,通过不断质询抽象派艺术的既定标准,重新解读自19世纪末至21世纪的西方抽象艺术史。
当然,总的来说,“她们与抽象”还是一个西方视角下策划的展览,虽然与之前相比,已经有所松动与改变,将中国抽象艺术运动以文本叙事的形式纳入展览章节,但没有根本性改变“西方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如何改变这种状况?除了在思想意识层面需要我们有清醒的文化自觉,更有赖于我们策划具有问题意识的高品质展览,在此基础上,主动建构我们的现当代艺术的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
比如潘玉良和贺慕群,她们都是20世纪中国女性艺术家的杰出代表,与她们一样,对中国美术的现代转型起到过历史性贡献的还有方君璧、关紫兰、蔡威廉、丘堤、唐蕴玉、萧淑芳、李青萍等等。尽管最近几年,一些女性艺术家已经逐渐浮出历史的水面,但她们作为美术领域一个极为重要的女性群体,长期以来一直被遮蔽和严重忽视,她们的艺术成就至今从来没有得到过整体性的挖掘、梳理、研究和呈现。
再比如张桂铭和王劼音,他们都是当今沪上具有鲜明艺术风格和广泛社会影响力的代表性艺术家。回溯他们艺术成长的经历,可以发现,是他们生活的这座都市——上海,深刻地影响并塑造了他们的艺术品性。上海的开放包容,注重创新与个性,追求卓越的城市精神,可能从意识的深层,助推他们实现了艺术实践路上的一些重要跨越。最终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路径,为这座城市呈献了既具有扎实传统根基,又拥有开放的国际视野,同时具有浓郁都市趣味和审美格调的艺术精品。在我看来,类似这样的艺术家,我们不仅需要做个展,从上海文化艺术发展的整体和长远考虑出发,这样的艺术家还值得集结成队,做整体性的研究、策展、宣传和推广。
而于来、韩中人、朱松发,他们是3位分别来自山东、辽宁、安徽的艺术家,他们都是当地的艺术名家,出于艺术交流的强烈意愿,他们都选择来沪上举办个展。这些个展,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地域文明对于艺术家深入骨髓的刻画与影响,也因如此,他们的个展为上海增添了一道道与沪上本地文化气质截然不同的风景,更是源源不断地为上海输入异质因素,丰富了沪上的文化养分。实际上,我们对于某一种艺术形态的了解和把握,学习和借鉴,除了揭示共性,还可以在不同国度之间,不同区域之间,通过策展形式进行比较和平等对话。艺术展览作为一种现代文化现象,在国家大力倡导并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今天,相信可以发挥更为充分的作用。
毋庸讳言,现在越来越多的艺术家热衷于做个展,而不是参加群展。实际上,个展就相当于个人表演,隔上三五年,适当做一个,我觉得也未尝不可。对阶段性的艺术创作做一个梳理、总结和反思,听听外界反馈意见,做到及时地纠偏和调整,有助于找到或者明确下一个阶段的发展方向,也有助于一位艺术家综合能力的提升。而群展相当于群体表演,是每位艺术家当下所具有的思想观念和创作水平在同一个舞台上比拼,高下立见。很多时候,不比不知道,一比就见分晓。个展,有些时候可以借助于展陈设计、灯光色彩等环境氛围的烘托,自成一个和谐自洽的体系。如果策划得当、空间与作品的匹配度高、展陈布置用心的话,能够适度规避一些创作上的不足,然后放大艺术家的一些优势。事实上,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一位艺术家创作上的某些问题。而群展,对于敏感性强的艺术家来说可谓是一种刺激,很多时候,只有通过这种直观的近距离刺激,艺术家才能清楚地看到那些个展上不曾暴露出来的毛病,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当下创作中的问题所在。
除此之外,一场好的群展,还可以揭示并呈现艺术创作的内在规律,反映所处时代的文化全貌。更为重要的是,可以拓展观众对于艺术的认知,提升他们的审美品位,同时增强艺术与公众之间深层的精神联接和情感共鸣,实现文化的多元互动。这就要求美术馆、策展人、评论家等业内同行,敏锐地洞察当下艺术生态中存在的不足与问题,及时把握艺术创作的新趋势与新动向,在这个机遇与挑战并存的时代,发挥更为主动和积极的作用。
(作者为艺术评论家、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