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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1 第2808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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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版:文艺评论/文艺百家

保留“手感”与“情感” 架上绘画仍有生命力

       黄一迁
      
       展现令人眼花缭乱的技术,正成为当下许多艺术展的共性。比如让人置身于致幻空间的teamlab,或是完全用数字化的方式展示中外美术史上的经典画作,再或者通过和观众的互动在电子屏幕上生成曲线图形等等。担心由此而来:科技的进步是否会挤压传统架上绘画的生存空间?
      
       但是,当我们步入展示着架上绘画的殿堂——可以是不久前在浦东美术馆展出的普拉多国家博物馆藏品,也可以是艺仓美术馆的大卫·霍克尼作品展,当我们嗅着松节油,品着墨香,眼底映入油彩的肌理光泽,和石绿、朱砂、花青、藤黄的墨韵,担忧瞬间瓦解。
      
       必须承认,在数字和科技不断弱化文理边界,人工智能侵蚀传统艺术领域的今天,由“人”绘制的作品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魅力。福柯所谓的“人之死”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消亡,并非人的消亡。艺术作品亦然。早在英国工业革命后,西方就有“绘画已死”的寓言。然而它至今还是寓言,就很好地证明了架上绘画不会轻易被数字艺术、实验艺术所取代。
      
       在我看来,架上绘画作品的核心魅力是“手感”与“情感”的联结和呼应。画家创作过程中,“情感”影响支配着“手感”,而“手感”不仅是作者情感的传达器,又同时成为画面中感染观众情感的来源。
      
       “手感”是观看艺术家所绘作品时无法阻挡、扑面而来的气息。创作者的悲喜爱恨加载在手感之中:或细腻,或张扬,或内敛,或洒脱,或甜美,或刚毅。在感受“手感”的同时,观众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跟随画面起起伏伏。由手感带来的不确定、不完美,恰恰是不可替代的。一些具象的绘画,并非完全是照片的复刻,客观乃至主观刻意的“不准”,反而使作品更具人性的亲切。更不用说非具象作品中画家刻意的变形、夸张。那些情绪化的色彩,偶然性的参与,灵光闪现的一笔,反而成了亮点。
      
       不同作者的手感,手势手法、习惯习性都不尽相同,便也在画面中产生了个性。同样是树,在塞尚笔下显得圆润而饱满,有厚重的体积感,在柯罗画中又显得婆娑而轻盈,充斥着空气感。这正是在数字化时代,值得我们悉心呵护的。
      
       事实上,早在一个多世纪之前,人们就意识到要以“新艺术”来抗衡工业化的趋同、冰冷和机械主义,张扬、保留个体个性,以“手感”温暖作品是艺术追求的目标之一。甚至有些实验艺术,由于人的“手感”参与才真正成为了艺术家满意的作品。比较有名的就是马塞尔·杜尚的《大玻璃》,艺术家为此制作了若干年,却不甚满意。在画室角落吃灰的作品,在艺术家搬运时,不小心磕碰出了几道裂缝,这让艺术家欣喜若狂地宣布:作品完成了。最终,还是“手”创造了偶然,带出了个性。
      
       我国的儿童读物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曾有过非常辉煌的历史,杜建国的“小兔非非”,毛用坤的《大林与小林》,《动画大王》里刊载的《葫芦兄弟》《黑猫警长》等改编自动画片的故事,曾经点亮了无数人的童年。画家们手绘的人物形象,深入人心。到90年代后期,电脑绘画的插足,使童书插图中的“手感”不再,别说孩童,连大人都不喜欢看这些色彩单调,线条僵硬,没有感情的图片,童书业走向衰落。此后,绘本的崛起,又以回归到手绘质感的、形式丰富的插图虏获了读者们的心。插图尚且如此,绘画自不必说。因此,“手感”中自然流淌出的个性,情感和温度,是架上绘画得以续写的根基。
      
       在人文主义传统当中,人拥有情感,这是一种自明的自我理解。情感之于“机械”“数字”的稀缺性和无可替代性已是老生常谈。当然,科技也可能使“赛博格”具备情感,人们对此既感到兴奋又怀揣恐惧,不过这是题外话。回到情感,情感意味着一个内在性和本真性的世界,并且指向一个更高的灵性世界。“取形之不似之似”,从而达到一种意境,是中国艺术自古至今追求的最高层次。经历了工业革命后的西方文艺理论也开始强调情感,有“移情”“表现”等著名理论,他们也主张感情与对象默然相契、主观与客观和谐统一,在绘画上从客观冷静的再现性艺术转而探究表现性艺术。
      
       数字艺术、实验艺术虽然没有跳出人文主义范畴,但人和机器的对话中间,无法传递温度。面对机械、算法、电源、虚拟影像和不确定的互动时,所能传达和捕捉到的情感是多义性的,模糊的,非直观的。至于时下热门的AI绘画,我也曾在地铁通道停下脚步仔细观察过它们。它们仅仅止步于表面的“漂亮”。AI的创作逻辑是接收语言描述,并将其可视化。创作过程则是经过训练的AI,把已经存在于数据库中的素材,拼接组合相关元素,组成画面。
      
       这里涉及几个问题:首先,信息经过了多次的转译,从人脑海里的画面变成语言,作为人与AI的沟通媒介,然后再次转换为画面。最初的画面和最终的画面在多大程度上能达到一致,取决于接收端和输出端对信息的精准理解。“拷贝不走样”的游戏想必人们都玩过,“走样”是常态。这就是著名的“漏斗效应”。信息在传递过程中会呈现一种由上而下的衰减趋势。一个人心里想的信息,用语言往往只能表达出八成,这八成信息进入别人的耳朵时或许已经变成六成,真正能够被理解、消化的东西大概只有四成,到具体行动时,四成仅剩两成。其次,就算我们能直白地用语言描述脑中想象的画面,但那些有语言歧义的,有引申含义的,有言外之意的,抑或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又该如何让AI明白理解呢?再次,在输出端,AI被投喂的素材,都是前人的画作,AI所做的是1和1的叠加,并非从0到1的创造。这无异于“新瓶装旧酒”,缺乏创新价值,也毫无个性。
      
       更重要的是,AI能描摹形,却绘不出情,画不出意。激发画家创作欲望的是情感,对描绘对象的感动、留恋、悲愤、伤怀等等。在作画时,这种情感会投射在笔下,通过色彩线条、构图布局、想象空间和深远意境传达给观众。如果在创作时就不带有情感,那么观众也无从感受了。
      
       归根到底,艺术作品是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精神对话,其媒介的外沿是视觉,核心是情感。机械和算法生产的艺术作品,缺少的是直接的感情传递,也很难营造出意境,但这恰恰是能让架上绘画保持活力的造血机制。虽然科技和艺术的联姻是无可回避的趋势,但我们有理由相信,续存着“手感”和“情感”的架上绘画,仍然会成为撩拨心绪、打动观众的永不折断的弦。
      
       (作者为艺术学博士,上海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