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名
过去30年,数字智能科技大发展核心构建了各式各样的数字课题。目前,AI神经网络已拥有数以万亿计的参数,随着这个数字急速增加,数字智能科技正渗透入所有人类技术和行业,成为新的DNA,形成新的数字生产资源、数字生产力、数字生产关系。
人类对机器智能的期待,本是替代大量机械的体力劳动从而解放我们,从没想到AI率先替代的竟然是我们的知识、技艺、交流能力甚至“创造力”。以至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AI不仅会在信息处理速度、记忆和内存容量方面超越人类大脑,而且还会在表现力、洞察力、内容生产力甚至艺术创造力方面实现全方位的超越。
人工智能与艺术智性,两个AI的辩证
我一直认为,人工智能窄化了我们对未来的想象。过去一百年的科幻文化也把AI本身窄化了,把AI转化为某种类人的生物和生命。其实,我们从来不是自然人,而是技术化的人、人工化的人,是一个技术化的感官集成的存在。我们不要把自己放在自然人和人工生命、自然人与AI的对立当中,我们今天已是一个合成体。
对于人工智能,我一直抱持着积极的态度,这几年,AI正在成为许多新型专业的必备素养。对此,我有三点思考:
第一,AI是人自我认知的镜子,以及人类社会意识的镜子。AI不只是模拟、延伸、增强、拓展人的思维,而且对我们理解人类的语言、思维和智能本身都有着巨大的推进作用。它让我们重新反思人类的感知、思考、学习、分析、推理、想象、规划、创造甚至意识本身究竟是怎样一种智力过程。
第二,AI不只是研究和制造的工具,更是感知和思维的工具。AI是我们生命和未来的一部分,只要你主动使用它,AI就是工具,否则它一定会成为我们的掘墓人。
第三,我们使用AI、发展AI,不是为了替代人类既有的能力,而是要以“人+AI”这种从未有过的智能体发明出新的能力。
经过AI的参照作用,我们进一步认识到人类智能是什么。人类智能并不只是计算或逻辑,数理之外还有情理,计算之外还有体验和直觉,有冲动、目的与筹谋,有洞见和愿景。我们人类不但有理念,还有感受力,不但有逻辑思维还有感性思维,更重要的是还有欲望和本能、关怀与期待。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实践”与“行动”;正是这些计算之外的东西,成就了人的智能,使人成为人。
我想问——“AI”到底是“Agency(代理介质)”还是“Subject(主体)”?人们对AI的担忧和欢呼,都来自对未来AI可能造成的影响的想象。心灵是没有方程式的,社会性的心灵更加无法用算法解决。我们是否可以想象另一种智慧形态,它是与人类意识全然不同的方式,其基础是互联网、大数据以及无数终端节点所形成的超级智能运算系统。这听起来像是Matrix(“矩阵”计算机人工智能系统)的雏形?但是反过来说,我们现在难道没有身处在Matrix之中吗?
无论如何,我认为AI对人类的威胁依然来自人自身。人工智能并不是为了像人,更不是为了取代人,它有自己的未来,而且多种未来,开放的未来。所以,在六年前一次讲演中,我提出“与AI一起进化”。当然,我是指两个AI,分别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和Artistic Intelligence(艺术智性)。我相信,人工智能越发达,人类就越需要艺术智性;数字虚拟技术及其幻觉工业越发展,身心交感的艺术经验、从艺术经验而来的感性和感兴就越发可贵。
警惕数字虚拟技术正废除人类的感受力
新技术建构起人类的各种假肢,越来越庞大的假肢系统伴随着数字虚拟技术正在废除我们的感受力,正在割裂我们的身心,继而将我们转化为一种单纯的消费者。所以未来人类的根本困境就是感性的贫穷、身心的分离。而我所谓的艺术智性,恰恰通向一种上手技艺所开启的、从艺术经验而来的知识,一种创生性的、诗性制作的知识,一种身心发动、感同身受的知识。艺术智性所激发的是一种感性、知觉的解放状态。
通过新技术,极少数人将把绝大多数人类变为无用之物,变成那个作为日常生活的Matrix的消费者,变成一个虚拟世界的永远的沉浸者,同时也变成现实荒原中的赤裸生命、肉身电池。
未来人类的根本困境必然是身与心的分离,这是人机合体的一种副作用。这将是一种技术控制下的永恒的“冻结状态”,这是真正意义上历史的终结、人的终结。打破这一“冻结状态”,将是极少数人对抗几乎全体人类的斗争,是人机合体的终极消费者对抗同样人机合体的终极控制者的斗争,是两种“非人”之间的斗争。
在这个大数据、人工智能的时代里,我们在网络媒体的自我数据化中“被个性化”,在“朋友圈”与“众筹经济”的网络互动中“去社会化”,在智能技术越来越自动、便利的服务系统中沦落入“功能性愚蠢”。所以,由智能网络所建立起的亿万网民的全球链接,或许只是制造出了一个“被冻结的公共领域”,在这里喧嚣着的,只是数字媒体时代“无用的多数”。
21世纪已经过去四分之一,历史疾进前行,人的发展瞠乎其后。在艺术领域,今日的蔚为大观或名存实亡,全球市场的巨大惯性和乏善可陈,创造与行动的力比多经济已是难以为继。曾经作为现代生活之发明者的设计,曾经建构宏大社会想象的设计,曾经作为革命和解放力量的设计,已被窄化为全球制造业链条中的一个生产环节。甚至,它已经被异化为熊彼特所谓全球资本“空间再生产”和“创造性破坏”的力比多、催化剂,成为消费主义品牌战争的“白日焰火”。设计越来越沦为一种服务业,越来越文创产业化,它所生产出的不再是新社会的愿景、新生活的方式,而是单纯的利润,以及一个在AIGC面前瑟瑟发抖的“创意阶层”。
呼唤21世纪的文艺复兴人重建“天人之际”
这些年很多人讨论“文艺复兴”,我也是其中之一。文艺复兴的本质是“世界的发现和人的发现”,我认为这也是21世纪艺术的根本任务。
在15、16世纪的欧洲而言,“世界的发现”是指文艺复兴的一个重要外因——大航海,也就是地理大发现。而在今天,互联网就是21世纪的大航海,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数字技术构建的虚拟世界、多重世界——这是21世纪的“世界的发现”。
人的发现,在当年佛罗伦萨是指解剖学为基础的现代医学以及人文主义的自我宣称——人作为宇宙中心、万物尺度。在21世纪,则一方面是对“深时地球”行星生命史的探索,让我们重新反思“人类世”的意义和未来;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发展正在启动人类的又一次自我认知和自我发现。
21世纪的新技术,正在创造出一种新的人道。而未来艺术的任务,正是让人们在一个日益智能化、自动化、虚拟化的社会里,保持人之为人的感性活力和精神自主,在多重媒介、混合现实的状况下能够安顿身心。
只有在自然的技术化与技术的自然化、人的技术化与技术的人化之外找到并且作为“辩证的另一极”,我们才能重新成为生产者。重新成为生产者的意义,是夺回自身性、夺回主体性,于是需要重新发明我们的艺术,重新去复兴艺术源发的创生性的感知、表达与制作。
使用AI创作,就是在与一个拟人化的大他者合作,在跟无数无名者、与众生共同创造。从积极的方面看,AI被称作新的工业革命。它究竟是“解放—赋权—赋能”,还是麻醉剂、安慰剂?在AI时代,我们的大众文化、我们的public(大众性)和common(普遍性)正在产生根本的变化。AI是不是可以带来一种艺术大众化——一种人人的艺术,一种新的文艺复兴?
在两个“AI”推动之下,有可能发展出一种21世纪的文艺复兴人。这应该是与人工智能水乳交融的全新主体,在与两个AI的缠斗、耦合中共同发展,逐渐形成一种能够驾驭算法甚至反超算法的“人+AI”的复合体。这种复合主体将在远超自然人的尺度上学习和创造,在未来漫长岁月中汇集人类所有的知识、激活人类所有的文明基因,从而形成一种超越尺度的“通”与“变”。
我认为,21世纪的文艺复兴人是这样一种人:他/她的视野贯通古今中外,因而具有深刻的判断力与理解力;他/她在数据海洋中保持鲜活的感受力,因而葆有“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洞察力;他/她跳出专业藩篱直面问题领域,因而具有跨界整合知识与技术的行动力。更重要的是,他/她必须拥有旺盛的好奇心、丰富的想象力、强烈的创造欲,以及一种超越性。正是这种超越性,使他/她可能跳脱出生活的内卷、精神的内耗、消费主义日常的沉迷与沉沦,在艺术的劳作、技艺的操持中通达精神的自主、生命的自由。也正是这种创造性,使他/她可能在数字化生存的元宇宙、混合现实的未来场景中,在人机共构、碳硅合体的新生命状态中,重新做到“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重新建立起21世纪自己的“天人之际”。
(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院长、浙江美术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