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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4 第28,02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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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版:读书

契诃夫:旅行达人、社交高手、家族守护神

《契诃夫传》 [俄]鲍里斯·扎伊采夫 著 刘溪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刘忆斯
      
       今年7月15日,是伟大的俄罗斯文学家契诃夫逝世120周年。契诃夫是中国读者最熟悉也最喜爱的外国作家之一,我一直都是短篇小说的爱好者,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契诃夫。
      
       契诃夫在不同时代都备受中国读者喜爱,因此关于他的传记,国内翻译引进的不少,契诃夫作品中译本权威译者童道明也曾写过关于契诃夫的评传。近期有几本关于他的传记又出现在我们视野中,这里我主要谈三本,分别是扎伊采夫的《契诃夫传》、格罗莫夫的《契诃夫传》,以及雷菲尔德的《契诃夫传》。
      
       香槟与黑蛾:契诃夫之死
      
       三本书中,前两本创作相对久远,都是前苏联时期的作品,也都是契诃夫传记的经典作品,它们对契诃夫的描述与评价直接影响了后来作者对契诃夫生平的书写,当然,也就影响了我们对之的看法。我这么说,是因为读这两本传记里的很多情节,都让我倍感亲切和熟悉。而写法和内容让我感到新鲜的,是来自英国传记作家雷菲尔德的作品,它虽没有扎伊采夫和格罗莫夫对同胞契诃夫的书写那么有激情有诗意,但作者显然更热衷走进契诃夫的生活,因此他笔下的契诃夫有血有肉,栩栩如真,感觉离我们更近。在写作时间上,雷菲尔德的书也离我们更近,但首版也是1997年的事了。不过作者20多年来一直像巴塞罗那人对圣家堂不停扩建一样孜孜不懈地修订和扩展自己这部作品,这也让本书越写越厚,导致如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有83万字的规模。被浙江大学出版社翻译引进的这本雷菲尔德的《契诃夫传》,正是该书不断修订扩展的最新版本,里面采用了很多新材料,凝聚了作者20多年的心血。
      
       不同的传记虽然写的都是传主的人生,但蕴含的却是作者的主张与价值观,也因此,同一传主的人生,被不同传记作者写出了不同的样貌。换句话说,传记本应是书写他者的客观视角,最终却往往变成作者主观的表达。我读传记作品,喜欢挑传主要紧的事件,看不同传记作者不同的叙述。生与死是人最重要的两件事,关于契诃夫家族的缘起以及他的出生,这三本传记所述出入不大,以此我主要对比的是契诃夫逝世的情况。
      
       “我还记得半个世纪前在梅里霍沃和莫斯科的文学圈子的聚会上,见到的那张可爱的脸庞,那闪烁着智慧的棕色眼睛……”扎伊采夫在契诃夫生前亲眼见过这位文学大师,因此他的《契诃夫传》冷静客观,以评为主,更关注传主心灵的成长以及作品的评析,他的书中对于契诃夫的逝世着墨最为简要:“7月的一个夜晚,拂晓前,他的心脏病发作。他意识到它来了。他按照医生的吩咐喝了一杯香槟酒,转过身去面对着墙,低声对医生说:‘我要死了。’然后他便溘然长逝。”如此精简的笔法,只写人物行为与场景,一切交予读者自己去想象,这很像契诃夫度短篇小说的写法。
      
       再来看看雷菲尔德的《契诃夫传》。英国是全世界最喜欢写传记的国度,雷菲尔德的写法有着英国传记作者惯有的风格,即强调叙述的准确,不但万事皆有来处,还要想读者所想、急读者所急,不断解读,及时释疑。他的书中对契诃夫逝世的描写,要比扎伊采夫详细多了,不但讲清了当时的状况,连谁最后去请的医生都进行了说明,关于那杯契诃夫最终饮下的香槟酒,雷菲尔德着重解释:原来在俄罗斯,香槟是医生对即将去世之人赋予带有仪式感的象征。
      
       关于契诃夫逝世,格罗莫夫的《契诃夫传》最有看头。也许是因为同为塔甘罗格老乡,格罗莫夫对契诃夫感情浓烈,用词华丽,不吝赞美,且想象力丰富。还是拿契诃夫逝世一节来对读,格罗莫夫如此写道:契诃夫饮罢香槟后,屋内飞进一只“巨大的,像风似的黑蛾”。而就在契诃夫离世前一刻,那瓶香槟酒的瓶塞倏然迸出……无论是“痛苦地碰撞炽热的电灯,在屋里乱飞”的黑蛾,还是“发出一声可怕响声”的瓶塞,营造出一种逼真而带有神秘气质的现场感,充满了让人止不住联想的颇具文学性的寓意。读这样的文字,会让人忽略这是一部传记,是一个人的死亡纪实,倒更像是在读虚构的小说故事。很显然,格罗莫夫彼时并不在契诃夫去世前的床前,他如何得知现场出现黑蛾闯入以及瓶塞迸出的情节我也不得而知,但我不同意这么写传记——过于像文学创作,有失真实。但不同写作者对传主的情感和诉求各有不同,而且这么写也更符合读者关于文豪去世前非凡景象的想象。
      
       关于契诃夫的几个关键词
      
       我读契诃夫的传记,最想了解他的人生,以及是什么际遇塑造了他,进而塑造了他的文学作品。通过对这几部传记的阅读,契诃夫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越发清晰了,他给我的印象从原来纸面上冷峻的虬髯客,变得有趣、感性、可爱了起来。如果用几个关键词来形容契诃夫,我会说,他是一位旅行达人,一位社交高手,一位家族守护神(或曰“护家狂魔”)。
      
       契诃夫喜欢旅行不是秘密,这体现在他花了八个月时间完成了著名的萨哈林之旅的壮举,并写出了他的非虚构代表作《萨哈林旅行记》,个人感觉,这本书也是一部深度调查的经典。其实,契诃夫相对短暂的一生(1860.1.29—1904.7.15)一刻也不得安宁,但他去过很多地方,甚至包括中国香港。
      
       契诃夫的关键词还有一个,就是“俄国病人”,因为家族遗传,他自小身体不好,青年时期就出现了咳血,加之后来在文学追求、社会责任以及家族负担三大因素下笔耕太勤,导致他在44岁人生壮年之际就早早逝世。
      
       契诃夫情商很高,人缘好,从书中得知,早在他十四五岁的青少年时期,就已经是其故乡塔甘罗格文化人圈子的常客。此后,无论是莫斯科大学期间,还是后来完全进入文坛,他都有着超级朋友圈。契诃夫性格温和,举止儒雅,对他人充满同情心和同理心,这些都是他能在俄罗斯各种文人圈、艺术圈受人爱戴的原因,当然,也是他没办法从事医生这个有前途职业的原因。毫无疑问,契诃夫对于朋友是忠诚的,而对于家庭他更是视之为信仰,他一生一直与父母和妹妹生活在一起,很多时候身边还有不止一个兄弟,此外,他还深陷叔伯姨婶组成的巨大的亲戚关系网中,这些成为他巨大的负担,他得疯狂写作,以换得维持契诃夫家族的经济资本,当然,亲人们也给予了契诃夫无与伦比的支持与陪伴。
      
       契诃夫的时代及其留下的遗产
      
       读上述几本契诃夫的个人传记,虽然作者们都很关注时代背景的描写,但还是有很多地方我不甚了解,甚至闻所未闻。因此,关于契诃夫所属的时代,乃至俄罗斯的大历史也需要补齐。近期译林出版社的“方尖碑丛书”出版了《俄罗斯帝国史》,作者是俄裔法籍历史学家米歇尔·埃莱尔。埃莱尔是俄罗斯史和俄罗斯文学研究领域的权威学者,此书有个副标题:“从留里克到尼古拉二世”,由此可知本书讲述的是俄罗斯上起留里克王朝、下至罗曼诺夫王朝的千年历史。也正是在这千年里,俄罗斯由一个700平方公里的小国(相当于今日新加坡的国土面积),一步步发展壮大,成为横跨欧亚两大洲的大帝国。
      
       《俄罗斯帝国史》有大历史,也有历史人物的细节,比如书中就生动地复现出留里克的奠基、沙皇制度的形成、彼得大帝的改革、叶卡捷琳娜的执政等重大事件与古代生活的诸多方面。书中虽然没有提到契诃夫,但我读契诃夫传记的时候,以这本书19世纪中叶以后的章节作为历史与社会背景的补充。有了大时代背景的映衬,个人传记里模糊的背景立刻就清晰了,传主与彼时世界,乃至与今时世界产生了奇妙的连接。
      
       比如三本传记都讲到契诃夫祖上本是农奴(俄罗斯历史上被束缚在地主土地上,在土地、人身、司法上都依附于地主的农民),是他的祖父叶戈尔用30年辛苦攒下的875卢布为自己、妻子和三个儿子赎买了自由。然而,沙俄帝国的农奴为自己赎身到底是怎么回事,通过对《俄罗斯帝国史》的阅读,我们得知这起源于1803年《关于自由农》法令的颁布,而在1861年2月19日,也就是契诃夫刚满一岁时,俄皇亚历山大二世签署了《农民解放宣言书》。
      
       契诃夫的成长期处在俄罗斯社会巨大变革的时代,他的人生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大时代变革的塑造。他属于19世纪60年代俄罗斯“婴儿潮”的一员,也是俄罗斯大学新规定受益的一代,契诃夫成长的同时,以新一代大学生为代表的俄国知识分子阶层获得了重要的社会地位。几本传记中都写了契诃夫考上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一段岁月,准确地说,契诃夫和他的家族正是因为读书、求学改变了命运。
      
       俄罗斯流传着一种说法:19世纪20年代的人向往改革,三四十年代的人投身哲学,50年代的俄罗斯文坛出现了伟大人物,包括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谢德林等大师。到了19世纪60年代,也就是契诃夫出生的年代,俄国知识分子已经成为一个有着巨大能量和影响的群体,他们依然心向改革,但有了前几十年哲学、文学的思想武装,人们的精神层面变得更为强大,也更有行动力,他们参与改革的制定与运作,用进步主义理论指导民众,希望俄罗斯能够位列世界发达国家。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契诃夫。
      
       埃莱尔是喜欢用数字说话的。让我们来看一组关于19世纪中叶俄罗斯铁路里程的数字:1857年,也就是契诃夫出生三年前,俄罗斯全国的铁路里程数只有979俄里(1俄里约等于1.06公里),而23年后,刚满20岁的契诃夫首次在刊物上公开发表作品《致博学邻人书》,全俄的铁路里程数已经达到了2.1万俄里,而全俄电报网的铺设里程也超过了1万俄里。这些数字放眼当时整个世界,也只有少数几个国家能达到这个标准。毫无疑问,这些客观条件,让喜欢旅行的契诃夫获益良多。也因此,我们今天读到《萨哈林旅行记》中《寄自西伯利亚》的部分,才明白契诃夫何以在旅行的同时,能够与世人分享这些信息。
      
       契诃夫逝世120年了,他在今日世界依然有读者,有观众,有流量。人们铭记他、阅读他,不仅因为他是短篇小说大师,是最早深度调查的拓荒者,是现代戏剧的开创者,更是因为他的小说、纪实和戏剧作品中,沉淀了人类永恒的荒谬感、孤独感和宿命感。
      
       我特别喜欢契诃夫的戏剧作品《万尼亚舅舅》,特别喜欢尾声处索尼娅的大段独白——“我们要继续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来日还有很长、很长一段单调的昼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行将到来的种种考验。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我们老年,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到了那个时候,舅舅,我的亲爱的舅舅啊,我们就会看见光辉灿烂的、满是快乐和美丽的生活了,我们就会幸福了,我们就会带着一副感动的笑容,来回忆今天的这些不幸了,我们也就会终于尝到休息的滋味了。我这样相信……我们终于会休息下来的!”
      
       亲爱的契诃夫先生虽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120年了,但我依然觉得他没有丝毫休息,因为他依然还在对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人们欣慰着、鼓舞着、失望着、批判着、抚慰着、陪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