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图是根据地质考古绘成的三千年前秦淮河下游形势模拟图。 南京市考古研究院 陈大海供图
■ 程章灿
南京号称六朝古都、十朝都会,人文荟萃,历史积淀极为丰厚。这个城市从来不缺少故事,也许它所缺少的,是像薛冰这样博雅的讲述人。陈陈相因的讲述,容易让人昏昏欲睡;而别出心裁的叙说,就会引人兴味盎然。讲述人是否博雅多览,是其中的关键。岁在甲辰,新春伊始,捧读薛冰新著《烟水气与帝王州:南京人文史》,我顿生兴味盎然之感。
这本书从南京新发现的长干古城写起,这是一个崭新的话题,着实吸引人。2023年12月19日,很多媒体发布了这样一条新闻:在对中华门外西街地块进行长达数年的考古发掘与研究的基础上,南京市考古研究院于当日召开了“长干古城——南京西街遗址重要考古成果专家论证会”。会上,权威专家一致认定,在西街发现的“越台环壕聚落”应该定名为“长干古城”,始建于3100年前的商、周时期。此前,人们一般认为,南京建城史始于周元王四年(前472年)越王勾践在长干里所筑的越城,距今2500年。而这次最新考古发现确认,越城其实是在长干古城的基础之上筑成的。这意味着,南京建城史被一举提前了600年。毫无疑问,这是南京城市史研究的重大突破,消息传开,南京人奔走相告,长干古城也成功“出圈”,成为一个热点话题。薛冰新书应合了这次考古新发现的节奏,适时推出,得天时,占地利,相得益彰。
西街遗址的考古发掘,揭示了长干古城的存在及其与越城的先后关系,更为难得的是,考古学家在这里还有重要的发现:在古称“越台”亦即越城的这块台地之下,垂直层累着九个地层,从商末周初、春秋战国、六朝直到明、清、近现代,绵延3000余年,都留下了不同的历史印记。地层埋藏越深,文物年代越久远。各个地层中发现的文物及其遗址,好比时间之海的遗珠,可以串连起南京城3000多年的历史。这个发现背后的潜台词是:南京城市史和人文史有必要重写了。事实上,薛冰这部新书已经结合既有的与最新的考古发现成果,从北阴阳营文化、点将台文化、湖熟文化到长干古城和越城,为南京人文史的滥觞梳理出一条比较清晰的线索。在书中,薛冰还提出这样一个富有想象力的设计方案:“倘若能在未来的越城遗址公园中,设计一座城市史博物馆,将南京城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系统、准确、全面、形象地呈现出来,无疑会成为一种具有世界影响的景观。”他对越城遗址的情有独钟跃然纸上。
说是开门见山也好,说是先声夺人也好,总之,长干古城在本书中的位置十分突出。第一章第一节的题目就是“长干古城:千古之谜”,这样的布局与标题,足见薛冰对它的高度重视。书中用了相当多的篇幅来讲述长干古城的故事。长干古城虽然年代久远,却不见于传世文献载录,只能依靠考古发掘的文物证据。而在长干古城基础上建起的越城,则有传世文献作为见证。越城俗称“越台”,因是越人所建、且建于一块台地之上而得名;相传它是辅佐勾践灭吴的越国谋士范蠡所筑,所以又名“范蠡城”。这两个地名已见于《建康实录》和《景定建康志》,这是南京现存最古老、最完整也是最重要的两部地方文献。从这两部书中可以看出,直到六朝时期,越城依然是南京城攻守的重要军事据点,此地战事不断,兵家必夺。这一方面的传世文献记载,如今终于得到了考古发掘的证明,身临其地者,便平添了几许亲切感。
早在20世纪初,国学大师王国维就提出,研究古代历史文化需要用“二重证据法”,就是将“地下之新材料”与“纸上之材料”相互验证。所谓“纸上之材料”,主要是指传世的各类纸质文献;所谓“地下之新材料”,既包括出土文献,也包括出土文物。薛冰新书的显著特色之一,就是自觉运用了“二重证据法”,将考古发掘所获得的新知,与传世文献相结合。这种方法的运用,不仅丰富了本书的史料,开阔了作者的视野,也激活了读者的联想和思考,这使薛冰所讲述的南京人文故事既有个性,又有可读性。例如,本书第一章第一节从“越王勾践的雄图霸略”写起。南京号称2500年建城史,就是从越城算起的。但是,大多数南京史志都只是简单记载越城的建造年代、位置和周长,很少涉及越国建城的具体目的,好像修筑越城只是越军的一个偶然行为,只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不深究其背后实际隐藏着越王勾践的雄图霸略。《景定建康志》卷二十引《金陵故事》,说到越国“欲图伯(霸)中国,立城于金陵,以强威势”,却是语焉不详,没有具体展开。薛冰根据南京处于“吴头楚尾”的地理位置特点,结合马王堆帛书《缪和》《韩非子·说林》和《史记·越王勾践世家》等文献材料,论证“越城的功能,正是作为防范楚国的一个前沿阵地,其战略意义在于及时掌握楚军的动向”,眼光开阔,很有见地。
3100年的南京人文史上有很多有趣的话题,也有许多待破解之谜。周泰伯奔吴的故事是否可靠、金陵王气的传说内涵何在、莫愁湖名称的来历如何,等等,不一而足。这些话题故事性很强,经过数百年甚至2000多年的辗转相传,难免掺杂后人的增饰和想象,真真假假,费人猜详。要重新审视这些古老的话题,也有必要将“地下之材料”与“纸上之材料”相结合。例如,广为流传的“泰伯奔吴”的传说,非但是吴文化起源研究的核心问题,也与南京人文史有密切的关系。近年来,学术界围绕这一传说的可信度,已经有过很多讨论。薛冰新书不仅将这一传说作为南京史和吴文化史的重要问题来考察,更将其置于整个中国上古史的背景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其间所使用的“二重证据”,无论是地下材料还是纸上材料,都颇为可观。
在材料搜集与使用方面,薛冰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一方面,他是博览群书的学者,又是著名藏书家。他对文学、历史、版本学与印刷术、艺术史、佛教史、建筑、园林、饮食、钱币学与经济史、教育与科举史、城市规划等诸多方面都有深厚兴趣,涉猎甚广。他的图书收藏面也很广,尤其注意收集有关南京学研究的文献材料,数十年下来,积累的数量极为可观,可谓汗牛充栋。在此基础上,厚积薄发,融会贯通,这是学者薛冰的独特优势。另一方面,薛冰定居南京70余年,喜欢城市行走,南京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考古遗址,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熟悉不同时期的南京城市空间状态,能够将南京人文史上的人物和事件较妥帖地还原到相应的空间中去,而非天马行空地随意挥洒”。这是作家薛冰的独特优势。
作家和学者的双重身份,不仅定位了薛冰,也定位了薛冰这本新书的写作。薛冰对《烟水气与帝王州:南京人文史》一书的定位,“是一种学术普及著作,意图在艰深的学术研究与大众阅读中间充当一座桥梁”。因此,他“希望能以尽可能严谨的方式研究,以尽可能平易的文字表述,所以在行文上采用散文笔法,深入浅出,减少大众读者的阅读障碍”。换句话说,他追求的是严谨性与趣味性的统一。如果说,二重证据法和多种史料的使用主要体现的是学者薛冰严谨性的一面,那么,他的章节标目和行文风格,则主要体现的是作家薛冰趣味性的一面。
从长干古城到民国建立,南京人文史3100年,被薛冰安排于17章的叙述框架之中。不妨先来看看本书前五章的题目。第一章是“从先吴文化说起”,第二章是“南方三国演义”,第三章是“秣陵:王气之谜”,第四章“东吴:古都初建业”,第五章是“建康风云”。相信读者只要翻到这个目录,就会被其吸引住,就会饶有兴趣地细读下去。南京既然号称六朝古都,那么,对六朝时代的南京人文史的叙述,显然应该是书中的重头戏。薛冰在这一方面用功甚深,20多年前就出版有《家住六朝烟水间》,书中对六朝故事的讲述十分引人入胜。新出炉的这部《南京人文史》,书名中特别标榜“烟水气”和“帝王州”,这是两个具有浓厚六朝意味的主题词,可见作者对于六朝的惦念从未减少。
第五章“建康风云”,可以说是本书中最为六朝的一章。只要浏览一下本章各节以及小节的题目,就可以想见作者设计叙述的用心:第一节“王与马,共天下”,共有六小节:门阀士族与皇权、笼络江东士族、君相之争、王庾之争、皇太后褚蒜子、谢氏继起;第二节“皇帝轮流做”,亦有六小节:桓玄篡夺、刘裕代晋、禅让前史、齐梁相继、侯景之乱、梁武帝的不肖子;第三节“胭脂井”,共有四小节:陈宫风波、平民女儿张丽华、陈叔宝的悲喜剧、南朝的尾声;第四节“金陵王气”,细分为四小节:东吴尚无王气之说、西晋的王者气、“五百年后”天子气、黄旗紫盖;第五节“三朝元老与九品中正”,包含四小节:三朝元老、九品官人法、高门与寒士、梁武帝改革官制;第六节“立号都建康”,包含三小节:晋成帝营建苑城、军垒环卫、城市比王朝更长久。可以看出,这些节和小节并不是以编年序列来安排的,而是按照主题线索来安排,大小题目都有相当强的故事性。薛冰说,贯穿全书的有王气隐显、文脉绵延、商贸集散和佳丽沉浮等四条主线,具体到各章,其贯穿的主线又有所不同,很明显,贯穿第四章的是“王气隐显”和“佳丽沉浮”这两条主线。
在网络空间,特别是在爱书人的圈子里,“金陵薛冰”的大名早已传扬遐迩。大凡关心南京文史的人,无论少长,都知道薛冰是讲述南京故事的资深老手和一等高手。每逢薛冰有新作推出,人们无不争先恐后地购读之,谈论之。年逾古稀的薛冰为我们捧出这部长达70万字的新著,我有幸在第一时间拜读最新“出炉”的这部薛冰作品,掩卷之际,禁不住合十赞叹:薛老师真是宝刀未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