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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5 第27,971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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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文艺百家

奔着理想境界去的创新实践

——评越剧《好八连》

《好八连》中秦小军(左)的饰演者冯军有过当兵的经历,对于军营生活完全不陌生。这成为他塑造好当代军人形象的有利条件。
       方家骏
      
       庆祝上海解放75周年之际,上海越剧院再度上演《好八连》,以戏曲样式生动展现人民军队以赤诚情怀滋养初心的动人故事。今年6月1日也恰逢上海越剧院男女合演实验剧团成立65周年。在这一历史节点上,《好八连》这部以男演员为主的当代越剧,为书写“光荣之城”带来了多重视角和不一般的意义。
      
       越剧演绎现代军事题材,表现转型期中国军人形象,坦白说,是一次尝试,没有充分把握,不被看好。然而我却从未怀疑过,从上海越剧院第十代演员身上,我看到了这种潜力,深心里觉得,这一批由上海培养、在艺术上逐渐成熟的越剧青年男演员,应该寻求这样一次也许是十分艰难的突破。
      
       上世纪60年代,一部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感动了一代人,鲜活的中国军人形象深入人心。最重要的是,让“南京路上好八连”成为我们的城市的鲜亮底色和红色基因——军旅生活离我们不再遥远,营房的围墙也不是一种阻隔;部队官兵质朴的情感世界、成长中的烦恼以及闪光的生命观、价值观同样可以成为我们普通人的精神参照,激励和启迪我们的人生。
      
       创排越剧《好八连》的原始动因有没有得到《霓虹灯下的哨兵》的照耀?我以为一定是有的,那是延续了60年的感动。60多年后,曾经穿着草鞋在繁华南京路站岗放哨、为保一方平安与我们形成血肉联系的“好八连”,今天是怎样一种时代风采?曾经把“拒腐蚀、永不沾”作为生命誓言、立身之本的中国军人,今天又有怎样的思考?事实上,想知道这些的人不在少数。当一个话题引发关注、人们对一个好故事的“开放式”状态依然抱有莫大兴趣时,它内在的戏剧性已然生成——戏剧是时代演变发展的模型,看清这一点,我们的选择不会出错。
      
       青年编剧莫霞没有部队生活的经历,《霓虹灯下的哨兵》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传说中的经典。当初接受为“好八连”书写续篇、创作一部现代军事题材越剧时,她就看到前方的路有多难。但前景是开阔的,这一点她似乎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重拾60年前的感动,把大量新素材一并收入囊中,莫霞的内心渐渐丰满起来。当她进入创作状态时,时常觉得自己并非刚刚接触兵营,而是在那个激情燃烧的环境里浸润了多年。至此,创作的使命感已然化为一种表达的冲动。
      
       每一个奔着理想境界去的编剧,势必要蹚过一条心血之路,从莫霞2023年剧本修改稿的最后一页,我们看到修改日期的记录接近20行,其中有多次几乎是彻底推翻了原先的设想,另辟路径。有时则发现写作中背离了初衷,于是毅然回到原点,抖擞精神再出发。当秦小军、严斌等“好八连”官兵的艺术形象在笔下逐渐生动起来,莫霞的心才感到踏实。之后,每当彩排、演出,作为编剧的莫霞总是坐在剧场不为人注意的一角,望着舞台上那些意气风发的军人,她感到已经和他们一起战斗了多年……年轻一代这种创作毅力和信念值得赞扬。
      
       越剧《好八连》描写“天才狙击手”秦小军抱有热切的报国之心,也有为“好八连”再创荣誉的信念,但在特战考核中,面对危急时刻要不要扶携负伤战友,以及“解救人质”与“击毙敌首”孰轻孰重等“考题”时,秦小军价值准星发生了偏移,思想出现了颠簸。指导员严斌及时发现了这一问题。如何将每一个热血青年锻造成真正的八连战士,不负“好八连”的光荣传统,是新时代带兵人面临的新课题,也构成了全剧最核心的戏剧冲突。
      
       剧中最富戏剧色彩的一个设定是,严斌与《霓虹灯下的哨兵》中同为指导员的路华跨时空对话——两代带兵人,不同的历史环境,不同的责任使命,面对的问题症结也不尽相同,且带有鲜明的年代特征。但路华当年对陈喜、童阿男耐心细致的引导教诲,对今天的严斌来说,仍然像一盏明灯,有深刻的启示意义——历史的延续、年代的映衬、血脉的传承、思想的照耀,我以为是这部剧最有价值的地方,它让我们看到无论是当年“抵制‘香风’侵蚀,保卫胜利果实”,还是今天“强军”目标下的部队思想政治建设,有一个一脉相承的主题,那就是:在党的旗帜下筑牢军魂。
      
       当剧中秦小军与当年的陈喜、童阿男、赵大大一起来探讨“为何当兵,为谁当兵”,一起回望初心、礼赞军魂时,我以为这部剧的核心有了一个比较稳扎的落实——它未必深奥,但很本质;并非超前,但不失思想锋芒和时代特征,它是站在新起点上的国防和军队建设仍然要面对的一个深刻命题,而我们的艺术家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并通过提炼、聚焦,用艺术化手段将其呈现在舞台上,这一创作理念、创作路径是值得肯定的。
      
       可喜的是,进入这样一个题材,呈现一种对于越剧来说或许是前所未有的风格样式,演员显得很适应。一群以传统戏曲“程式化表演”打底子的越剧男演员,并不拒绝话剧化表演,他们站得挺拔,行得自如;持枪列队、摸爬滚打中看不出表演习惯与角色需要之间的冲突,反映出在现代生活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这一代演员,接受是多元的,视野也比较开阔,有很强的可塑性,这也让我们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到了戏曲的未来。过去有戏曲演员,除了跑圆场,几乎不会在舞台上走路,脱离了“水袖”便感到无所适从,这也是让人们不看好越剧能演绎现代军事题材的原因之一,而现在,我以为,这种担忧抑或说偏见可以笃定放下。
      
       剧中秦小军的饰演者冯军,演过《花中君子》《何文秀》等传统越剧中的“小生”角色,演绎的“尹派”唱腔清新委婉,韵味纯正,即使在面向全国的“戏曲综艺”节目中也颇有观众缘。生活中的冯军高高的个子,剃一个平头,看不出有“才子佳人”的影子,这和他曾经当过兵有关,这一经历在戏曲演员中不多见。军营生活对于冯军来说完全不陌生,这也是他塑造好当代军人形象的有利条件,用他自己的话说,一部越剧《好八连》唤醒了“我血液中的军人DNA”。而几乎所有的参演演员都体会到,《好八连》的排演,是一次新的舞台表演方式的历练,虽然艰辛,但收获很大。在我眼里,这是一批“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演员,也是我真诚地对编剧莫霞说“要有意识为他们写戏”的原因——一个演员要有独立创造角色的机会,要学会塑造人物、逐渐形成表演风格,这才真正称得上“成熟”。
      
       当然,越剧演现代戏,男演员“开腔软”的问题是存在的。这和成熟的“流派”唱腔大多由前辈宗师根据“女小生”“女老生”特点创立的有关,其中涉及许多技术性问题,不展开说,我主要想表达的是:早期越剧“男腔”有没有可供进一步发掘、利用以及转换的可能?除丰满、多变、也运用得比较普遍的“四工调”“尺调”外,曾经越剧男班的“正调”等,有没有可能为越剧男演员创新唱腔提供更多的元素和依据?
      
       这种探索,早年一直在进行,记得戏曲音乐大家刘如曾先生在《祥林嫂》中创造的新腔,就建立在“男调”基础上。老年祥林嫂一句“门前阵阵西北风”,悲怆愤懑,苍劲有力,与人物情感结合得十分熨帖。我以为,今天我们在这方面做得不够,换句话说,对音乐资源的发掘利用没有被充分重视,重剧本而轻音乐的现象客观存在。这一点不光反映在唱腔上,戏曲音乐(特指开场、幕间、过场等音乐)处于滞后状态也是显而易见的,而早些年我们在戏曲音乐创新上曾取得过非常成功的经验。就当下而言,仅仅靠一个创演单位是不足以解决这些问题的,应举音乐界之力,从教学、研究的基座上发轫,以学科精神来对待戏曲音乐的创新发展问题。
      
       当下越剧呈多向探索态势——《新龙门客栈》的跨界意味,《苏秦》的史诗剧风格,《枫叶如花》所追求的民族歌剧范式,以及《黎明新娘》《钱塘里》等以女子越剧演绎近、现代题材的尝试,都与新时代戏曲艺术的不断求索形成了同频共振的关系。由此我便想,65年前,上海越剧院老院长、一代宗师袁雪芬先生为何要克服重重阻力,开创性地组建起男女合演实验团,之后,在培养第十代越剧演员时,为何要下决心成就一支男演员阵容,当初的愿景和蓝图是什么?女子越剧和男女合演并行不悖是不是我们始终要坚持的一个方向?“人无我有”为何不能视为上海越剧今后发展的独特优势?
      
       如此去看待现状,越剧《好八连》的创排也许就不只是一部剧的意义,而是朝着越剧明天的一次集结出发。
      
       (作者为知名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