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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1 第27,967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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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版:笔会

喝酒

       常跃强
      
       我老家那里离梁山不远,是个出英雄好汉的地方,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老家人常说:为人不喝酒,难在世上走。听人说,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喝酒时,用筷子头蘸一点酒滴到我嘴里,辣得我咧嘴拨浪头。后来,当我长到6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喝酒。那时候我父亲很年轻,在田集卫生所工作,很爱喝酒。一天,他和代销社的蔡伯伯喝酒,我正赶上,蔡伯伯说:让这小子也喝点。我父亲笑了,接着就给我倒了一杯。我端起来喝了。蔡伯伯说:这小子行!他一夸,我更来劲了,接着就一连喝了8杯。喝了酒兴奋。从蔡伯伯家出来时,遇一段残墙,我就来来回回地蹦起来。很多年之后,我父亲还啦我的笑话,说我喝了几盅酒,净蹦小墙头。
      
       15岁那年,我上中学了。情窦初开,暗恋上一个年龄比我大很多的女子。很迷,神魂颠倒地老是想她。她家在葫芦湾南边住。晚上,站在湾边上,可以看到她家后窗的灯光。大冬天的夜里,我常望着她家的灯光痴痴出神……一天晚上,我父亲把我从湾边找回来,打开一瓶白干酒,干喝,一杯一杯又一杯,我喝了一瓶。黑甜一梦,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中午。醒之后,我清醒了,冷静了,从暗恋中走了出来。现在想来,我还觉得挺神奇!我父亲是医生。也许这就是一个偏方。
      
       我老家那里喝酒很野。一场酒不醉倒两个,就不算是喝好!我高中毕业之后,曾当亦工亦农的工人,打过几年的井。那时候,每当打成一眼井,就要聚餐,那是我们的节日,非要喝个一醉方休不可!有一回,我们又打成了一眼井,中午聚餐,我们左一杯右一杯,越喝越高兴,喝到后来就是“哥俩好!五魁首!”的猜拳行令。猜拳我不怕,常常是赢的时候多,输的时候少。周小达不服我,又跟我划,划来划去,他还是输,喝了不少酒。我说:咱停了吧!他说:停了行,但你得喝了这碗酒!说着就往一个大碗里倒了一满碗。我二话没说,端起碗来“咕咚咕咚”一气就喝下去了。喝完,我抹了抹嘴,亮了亮碗底,说:这行了吧?他什么也不说,又往碗里倒了一碗酒,端起来,举过头顶让我喝。我说不喝了不喝了,高低不喝了!我一说这,他“扑通”一声跪下了。他一跪,我的心就动了:不就是一碗酒嘛,哪用得着行这样的大礼!我慌忙接过酒碗,他就站起来了。接下来,我就把第二碗酒喝了。我以为这就行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头顶着第三碗酒跪在了我的面前,我心里骂了他一句:这是灌我哩,我再不能喝了!想到这里,我抬腿就要出门。这时候,一伙工友咋呼起来了:喝!喝!喝了吧!我们老家的规矩:若是头顶着酒碗给你跪下了,这酒说什么你也得喝下。那会儿我还清醒,于是就接过酒碗很艰难地喝,中间还打了一个嗝,但我终于喝下去了。
      
       我们打井的这个地方离我们村子很近。我喝酒之后,就骑着一辆自行车回家。出村子往西,走过了两个村子,再往南,一条大道,路边上有台田沟……后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是被人摇醒的。醒来一看,自行车躺在路边上,而我竟在台田沟里睡了一大觉。摇醒我的那个人是我父亲的朋友,姓史,是他送我回家,路上还给我买了一包烟。
      
       我现在还奇怪,喝到那个程度,我竟没有吐酒,想想,只有一个理由:那时候终是年轻。
      
       后来,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在聊城工作了两年。单位人事复杂,团团伙伙的,我很不适应,加之创作上也没啥成绩,一天天混日子,过得挺苦闷,于是就常常喝闷酒,借酒浇愁。两年后,我调到了省城,在山东青年报社工作。不久,我就得了胃病,先吃西药,后吃中药,终究也没有除根。有一回,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王建国来了,我们报社的总编辑邹一夫设家宴请他吃饭,邀张炜和我作陪。酒喝到一半,我的胃就疼起来了。张炜细心,善观察,他问我怎么了,我说胃疼。他给我出了个主意:老常,你吃一百副中药,一次把根给它除了!我听了张炜好心的建议,于是就到省中医院找吕同杰先生给我看。吕同杰先生大医,不光医道好,人也好,待病人如同家人。我吃他的中药,是越吃病越轻,最后吃到72副,哎呀,端起药碗就想吐。从那以后,我的胃病就好了。现在,我去中医院,一看到他的画像,我的感激与崇敬之情就会油然升起,仿佛他还活着,给我把脉,问病情,开药方……
      
       亏了有个好胃,又能喝酒了。那时到下面去采访,他们都挺热情,那些劝酒的歌一套一套的,你不喝就觉得对不住人家的热情……
      
       一年年下乡采访,我去了很多地方,喝了很多酒。我原来血糖低,后来喝成了血糖高,但我仍然没有戒酒,只是有了些节制,不那么任性了。50岁之后,我因病在家休养,一边养病,一边写作,真就成了“专业作家”了。为了清静,我到建设路那边去,那边的花园小区有我一套房子,我就跟上下班一样,天天躲到那里在电脑上敲稿。那个小区里有个老周,周健,虽然当着处长,但他爱好文学。我们经常在一起啦啦,啦得高兴了,就到门外的那个酒店里去喝点儿酒。有一次我到他家约他出去喝酒,走之前,他先在肚皮上打了一针,我问他:你这是干什么?他说:打的胰岛素。我这才知道他的糖尿病比我严重多了。我劝他少喝酒。他漫不经心地应着,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心里去。五年后,我痔疮动手术,住院时,收到他的一条短信,他说他身患小恙,正在治疗,很快就会好的。我回他说,我也在住院,待出院了去找他,我们好好啦啦。住了一个时期的院,出院之后就给他打电话。电话是他爱人接的,我说我找老周,他爱人说他去世了。我大惊,问怎么回事,他爱人就哭了,说他胸腔里积满了水,没救了……
      
       放下手机,呆坐半日,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喃喃自语:少喝酒!少喝酒!我命令你——少喝酒!
      
       这之后我就很少喝酒了。有时候喝一点,也仅是三杯五杯的,从来不过量。再说,年纪大了,也喝不多了。前几年,心脏出了点问题,医生嘱我少喝酒,我一咬牙,索性戒了,心里说:这总行了吧!
      
       我儿子出国12年,前年回来了,在一家高校任职。他除了去学校指导研究生,就是在家没完没了地写科研文章,心系着世界上那几家最大的科学杂志。累了,他就出去逛逛。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说他找到了一个原生态的好地方,还喋喋不休地说呀说的,我是这个耳朵听进去,另一个耳朵冒出来,根本就没有听到心里去。不过他说的这个地方我记住了,就是玉符河,我心里说坐地铁经常从河边过,也没见它哪里奇呀。去年秋天,他带我去了玉符河,很近,只坐两站地铁就到了。沿着河边的一条路往东走,就见玉符河的水很少了,有的地方露出了河床,长满了芦苇。几只白鹭在小洲上漫不经心地走,偶尔也在水里啄几下,或者是飞到河边的大树上去。我儿子不停地拍照,说是拿回美国让女儿看看。继续往东走,就见路边上停着一辆客货两用的小车,我心里说:人呢?往河里一看,只见一个穿着胶皮裤的中年男人从河里走了过来,到了车边脱了皮衣,才和我们说话。我问他:下河干什么去了?他说下网捉鱼。我说,有鱼吗?他说这一网下去,三天的酒肴就有了。一炸,那个香!再喝点小酒,神仙呀……我对他的这种日子赞叹不已,十分羡慕,随口就念了杨万里的一首诗:人间那得个山川,船上渔郎便是仙。远岭外头江尽处,问渠何许洞中天。
      
       中午回到家,见桌上摆了一桌子菜,还有一瓶好酒。妻子说:儿子打电话点的!儿子站旁边,抿着嘴笑,说:你不是羡慕人家吗?!这不,来了……喝吧!我有些激动,手颤抖着打开瓶盖,瞬间扑来一股酒香,我深深吸了吸鼻子,也算是喝了。接着我把盖子拧上,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说:没福了,把杜康放心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