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选择 logo

2024-04-24 第27,940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newspaper
第10版:文艺评论/文艺百家

《低音大提琴》:在低音的絮语里轰鸣

演员王耀庆演绎的话剧《低音大提琴》(演出方供图)
       翟月琴
      
       德籍编剧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处女作《低音大提琴》(1980),曾深深打动了演员杨溢。2003年,他化身为低音提琴手登上“T台”,接受观众们从各个方向的凝视。这部剧的动人之处就在于,越是靠近低音提琴手,就越能够在他身上看到自己。从一位低音提琴手的深沉独奏当中,听得到无数个渺小者内心的交响乐章。时隔20年,杨溢作为导演,重新将这部剧搬上舞台。这一次则是由演员王耀庆演绎,一部独角戏,一场低沉浑厚的“独声合奏”。
      
       演出一开场,台灯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沙发上坐着的中年男人显得格外百无聊赖。清晨六点,一夜未眠。已经连续几个夜晚,他眼看着天光渐亮,自己却彻夜无眠。直到八点上班前,这位失眠症患者在无序、混乱的精神状态下,开启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絮语,自怜也自嘲,酸涩中略带俏皮。
      
       与20年前的借用多功能厅移动地台模块打造出的“T台”设计不同,如何将低音提琴手的情感外化为空间形式,是沈力再次担任舞美设计试图做出的创造性改变。他以低音提琴的内部剖面设计全屋,将低音提琴手想象为困在琴之中又与琴共生的“琴中人”,实现了琴与人在空间上的融合。在这间琴之屋里,分割出客厅、厨房、卫生间和衣帽间等空间,演员可以在舞台上做饭、刷鞋、熨烫衣服,如实还原了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世界。房间的轴心位置,摆放着一把低音提琴,乃是“琴中人”生活的重心所在。
      
       低音提琴手在自己租下的隔音公寓里,建造了一个“防空洞”。在此处,可以阻断工业社会的一切噪音,却能与自己就职的国家交响乐团、与自己追求的女高音歌手隔窗相望。他在自己的专属空间里,活成了一位十足的理想主义者。他独身而居,不委曲求全,对职业如此、对生活如此、对婚姻如此、对爱情更是如此。他一开始就不遗余力地赞美着低音提琴的深沉、雄浑和力量,而这份厚重感恰恰是他的理想人生。低音提琴极少独奏,在交响乐团里总是处于最不起眼的位置,但是又为多声部的演奏带来雄浑厚重感,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身为“琴中人”,他的失眠正与现实与理想的撕裂感有着密切关联。他生活在看似安稳幸福的家庭,却因为妹妹的出生,在家里并没有受到父母的宠爱;他希望引起众人的注意,就选择了身形最大却不够夺目的乐器低音提琴;他在瞩目的国家交响乐团工作,却因为拉低音提琴的缘故,置身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他住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却因为没有资格付房贷或是付不起房款,年过半百仍是一名租客;他也谈过恋爱,却不能接受长相厮守乃至互相厌倦的婚姻生活;他深爱着拥有百灵鸟歌喉的女高音歌手,却因为自己永远是无法“被看见”的那一个,只能独自谱写“爱情幻想曲”。低音大提琴的处境,变为低音提琴手生活的隐喻。
      
       低音提琴手太熟悉这把乐器了。它几乎是瑰伟与渺小、崇高与庸俗的结合体。他憎恨低音提琴的卑微处境,彷似透过它的身形看得到自己蹩脚的一生。演员王耀庆冲着低音提琴嘶吼的那一刻,几乎将所有生活的怨气都撒在了沉默无声的低音提琴身上,甚至恨不得将它丢下楼去。丢弃低音提琴,也意味着与始终缠绕在自己生活当中的不和谐音符告别。然而,当低音提琴被窗外的雨水打湿时,他又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琴身,回忆起自己在寒冬飞雪时曾以身体温暖它的过往经历。即便是最低沉的声音,他依然不允许潮湿的空气影响它的发音。事实上,他想要丢弃的不和谐音,恰恰又是他一生都无法弃绝的音符。对于一个已到知天命之年的人而言,与低音提琴相似的处境已然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可显然,他已习惯,但又不能全然接受。
      
       85分钟的演出中,演员对自己言说、对大提琴言说,也对坐在剧场的观众言说。在对观众言说时,更多地是低音提琴手的自嘲,也是王耀庆的本色出演,幽默、风趣,又温暖、苦涩。好似低音提琴手产生了幻觉,房间里到处都是他的听众。当演员王耀庆提到“你们”的时候,我想,他的絮语不再是自言自语,而是有了明确的听众。不过,当演员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对观众讲话时,与角色便拉开了距离,与观众之间的界限也变得异常清晰。从这个层面而言,观众回到了观看者的角度,不再将人物想象为自我,而是开始以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这个人物。如何置身其中,又抽离其外,确实体现演员的表演分寸。当然,对于一个清醒的失眠者而言,观众不仅是演员假想的观看者们,还是能够与低音提琴手产生共鸣的个体。
      
       演出结束时,低音提琴手信誓旦旦、昂首阔步地向门外走去。他将鼓足勇气向那个带有象征意味的“女高音歌手”求爱。或许每一个不起眼的低音,都渴望发出百灵鸟一样悦耳的高音。我们不否认,这种追求无疑也是另外一种美。然而,即便他追求到了那位女高音歌手,也可能还会卑微地活在“高音”幻境之中,无法摆脱自怜的处境。其实,低音之美同样是高音无法企及的。当低音提琴手真正意识到这种美,也许故事的结局会被重新改写。没准低音提琴手会邀请女高音歌手来到自己的房间,而不是跨出低音区迈向隔窗相望的高音区,作为不被看见者试图以一切方式被看见。
      
       我们多么想听到那十二把低音提琴同时奏响的声音,真正抵达高音无法抵达之境。因为低音的絮语也能够发出轰鸣,它不一定绝美、不一定悲壮,却难能可贵地为每一首生命之歌而深沉地演奏。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