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养儿子跟养女儿不一样,豹纹阿姨说。
儿子要结婚,房子要有吧,侬去看,阿拉这把年纪,还出来做生活,十个有九个是养儿子的。
柜台里站着一个戴眼镜的阿姨,朝豹纹阿姨笑了笑。没侬福气好呀,伊讲。看样子,伊是养儿子的。
下午两点一刻,我走进这家老字号烘焙坊。店里没什么客人,眼镜阿姨朝我点点头,意思是,自己拣。
我帮阿拉女儿讲,以后侬假使养女儿,我来相帮带一带——豹纹阿姨继续——养儿子,想都不要想。
侬辣手的,眼镜阿姨说。
讲讲的呀——豹纹阿姨说——吓吓伊,到辰光,可能不帮伊带(口+伐)?!
我要了一块拿破仑、一包苔条麻花,准备结账。豹纹阿姨让出身位,两只哈斗挪到一边。
侬来,侬先买,伊热情地讲,阿拉退休工人,过来讲讲白相相,不要紧的。
买完单,我看了看时间,离《沙丘2》开场还有半小时。店堂里摆了两套木制桌椅。索性坐下,划划手机,听两个阿姨嘎讪胡。
女儿朋友有吧?眼镜阿姨问。
喏,去年谈了个男小人,银行里做。谈到后头,阿拉女儿昂劲要分手。我讲为啥啦,人家卖相蛮好,工作也不错。女儿讲,感觉没了呀。我讲,囡囡,感觉这样物事,像支蜡烛,烧烧是要没有的。关键是,人牢不牢靠,待侬好不好。
女儿讲啥?
女儿讲,烦死了,不帮侬讲了。
现在的小姑娘,是这样的,眼镜阿姨说。
后来我晓得,原来,是男小人带阿拉女儿跟屋里厢人吃饭。男小人娘穷讲,阿拉儿子哪能哪能优秀,就是有一点,不做家务的,从小到大,没汏过一只碗。侬讲十三吧。讲到后头,女儿当场翻毛腔。
啥意思啦,讲这种言话,眼镜阿姨摇头。
我讲,姆妈支持侬——豹纹阿姨愤愤不平——这种人家,坚决不好嫁,拉倒算数。
阿拉儿子还可以——眼镜阿姨轻声讲,仿佛为天底下男小囡们正个名——从小扫地、拖地板,拖得不清爽也叫伊拖。现在跟牢媳妇,两个人分工,一个烧饭,一个就晾衣裳。吃好夜饭,一个汏碗,一个盯牢小人做作业。哇啦哇啦,小人么哭。
是吧,豹纹阿姨有些眼热。
格么,女儿现在哪能?
现在么,一家头——上海话“一个人”叫“一家头”,讲起来有种爽利感——上上班,吃吃睏睏,蛮适宜。
一家头也好,眼镜阿姨点头。
最近不对了,讲要减肥,练啥瑜伽。乃么好,饭也不肯吃,吃啥断命的瘦身餐。
我晓得的,眼镜阿姨说,阿拉媳妇也吃的。
阿姐侬不晓得——豹纹阿姨气呼呼——几片生菜叶子,紫甘蓝,一点糙米饭,加半只白煮蛋,这么一小盒,卖三十八块。女儿讲,这个最健康。我讲,这是给人吃的啊,这是给鸡吃的。
来了个小姑娘,二十出头,风风火火,大约是上班间隙跑出来,给同事们采办下午茶点心。
小姑娘买了小蝴蝶酥、椰丝萨其马,又打算称一点花生排。眼镜阿姨说话了。
妹妹——第一个妹是平声,第二个妹轻声,像召唤一种话梅——阿拉店里厢的特色,是杏仁排。
小姑娘扫了一眼,花生排45一斤,杏仁排65。
伊拉杏仁排不错的,豹纹阿姨帮腔,我来此地,买了十多年有了。
要么,两种都称一些,见小姑娘迟疑,眼镜阿姨笑眯眯,阿姨帮侬分量少弄一点,拿回去尝尝味道。
送走小姑娘,豹纹阿姨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乃么,我只好夜饭烧两份,女儿一份,自己一份。我是要吃肉的,没有肉不来塞——豹纹阿姨说——最好是,红烧肉,笋烧肉,肉炖蛋,多放糖,多放酱油,烧得糯,一口咬下去,煞根!
眼镜阿姨又笑,阿姐侬不要讲了,再讲下去肚皮要饿了。
我想得老穿的——豹纹阿姨说——我现在,一家头,蛮开心。老头子两年前跑掉,我服伺伊住院十八个月,日陪夜陪,揩屎揩污,帮伊翻身,对得起伊。接下来的辰光,我自己讲了算。
时间差不多,我起身走人。
等电影看完,又路过这家烘焙坊。眼镜阿姨坐在柜台后面,低头看手机。不见豹纹阿姨。我走进去,讲,半斤杏仁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