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曙光
      
       京剧《龙凤呈祥》演的是三国时孙刘结亲的故事。《三国志》是史书，已经有影子了；到了小说《三国演义》，故事就成型了。戏曲演绎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也有好几百年的悠久历史了。清代杨柳青“戏出年画”的很多作品都是《龙凤呈祥》的衍生之作，如“东吴招亲”“甘露寺”“龙凤配”“回荆州”等，足见脍炙人口，妇孺皆知。
      
       清代乾隆朝有位著名文学家袁枚，作了首《孙夫人》诗：“刀光如雪洞房秋，信有人间作婿愁。烛影摇红郎半醉，合欢床上梦荆州。”吟咏的就是戏曲演绎的孙刘结亲事。这个戏在民间经年累月地演，世代积累，历久弥新，汇集了许多老百姓的智慧，是很接地气儿的。过去里面的几个折子戏常单演，包括《甘露寺》《美人计》《回荆州》《芦花荡》，大约在清后期整合成一出大戏，具体时间，已难详考。
      
       《龙凤呈祥》是一出经久不衰的好戏，我们说新春唱大戏，此剧最合适。为什么呢？首先是图个吉利。剧名本就吉庆，戏既热闹，又有喜剧因素，观众看了皆大欢喜。正如剧中人刘备、孙尚香入洞房时所念：“龙凤呈祥非偶然，千里姻缘一线牵。”又如月老乔玄所颂：“天上生瑞彩，人间配鸾凰。”何等吉祥如意！
      
       《龙凤呈祥》可称“拴角”大戏，行当齐全，生、旦、净、末、丑全有。看戏看什么？就是看角儿。《龙凤呈祥》是最能“拴角”儿的好戏。民国时，马连良的扶风社最常演，但普通戏班演出就不多了。因为这是群戏，阵容不整齐，缺少“四梁八柱”，演出来就没效果。不妨掰着手指算一下行当：
      
       老生：刘备；乔玄；鲁肃；诸葛亮；
      
       武生：赵云；
      
       小生：周瑜；
      
       青衣：孙尚香；
      
       老旦：吴国太；
      
       净（花脸）：孙权；张飞；
      
       丑：贾化；乔福。
      
       这里面，能出彩的角色，就超过十个，所以大有看头。过去梨园行在农历年末有演大义务戏的传统。什么叫义务戏呢？简单说就是义演。年关时举办梨园义演，票房收入都拿来救济贫苦同业，是谓善举。因为《龙凤呈祥》可把诸多好角儿安排在一起，名角如林，既叫座，又叫好，故安排这出戏就算是“放大招”了。京剧里还有一些耳熟能详的群戏，如《四郎探母》《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等，但细究起来，行当的齐全就不如《龙凤呈祥》了。因为《探母》没有武生、花脸，《群·借·华》则无旦角。
      
       我们说，要致敬传统，致敬前辈艺术大师。演《龙凤呈祥》最好的搭配，可戏称为“绝绝子”。不妨排排“三大贤”时代演这个戏的最佳阵容。梅兰芳的孙尚香，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无人可比。“武生泰斗”杨小楼演赵云，不作第二人想，举手投足，皆是大将风度。王凤卿的刘备，汪派路数，高亢嘹亮，更因与梅、杨长期搭档，有默契，故出彩。马连良饰乔玄，最有名，一段西皮唱腔“劝千岁杀字休出口”，脍炙人口。相亲一场的念白，堪称马派道白中的佳构。余叔岩演鲁肃，负盛名，戏虽短，就几句散板和念白，但名贵、讲究，有俏头儿。此外，龚云甫的国太、钱金福的张飞、朱素云的周瑜，都是大方之家，众星拱月，珠联璧合。如果由南方的名伶演，比较标准的安排，是麒麟童（周信芳）的前乔玄、后鲁肃，盖叫天的赵云，赵如泉的张飞，林树森的刘备。总之，此戏的名家组合有多种，“排兵布阵”奥妙无穷。虽然南北演法不同，但也可实现“南北合”，譬如梅兰芳与麒麟童、盖叫天等就多次合作过。1947年9月，海上闻人杜月笙氏六旬寿，举办盛大义演，名伶云集，《龙凤呈祥》是必演的，阵容堪称豪华：梅兰芳（孙尚香），谭富英（刘备），马连良（乔玄），麒麟童（鲁肃），李少春（赵云），袁世海（前孙权、后张飞），叶盛兰（周瑜），李多奎（国太）。
      
       《龙凤呈祥》是三国戏里绝妙的题材，首先剧情就有看点，很多小地方能令观众会心一笑。今天常听到骗婚、骗彩礼的新闻，此剧岂不是古代骗婚？孙权、周瑜合谋，以孙妹尚香作钓饵，施美人计，但没想到弄假成真，赔了夫人又折兵！刘备“深入虎穴”，不但毫发无损，还娶了美娇娘，真赚大发了！皇叔得了这么大的便宜，后来靠什么全身而退呢？靠的是诸葛亮的三个锦囊妙计。这些桥段，老百姓最爱看啊！
      
       戏里的很多细节令人莞尔，极有趣。刘备刚到东吴，按诸葛亮的指引，先去拜访乔国老，送了厚礼，乔国老过意不去，就回赠了刘备“乌须药”，让刘备在相亲前染发染胡须。这招真管用，吴国太一下子就相中了刘备。别说《三国志》，连《三国演义》都没这细节。如此生动的一幕，文字难表，但戏曲演绎出来，就让人觉得逸趣横生了。
      
       甘露寺“相亲”一折，舞台上形成个小高潮。吴国太、乔玄、孙权、刘备等人都在台上，但各怀心机。吴国太是一本正经地为女儿相看女婿，尽母亲的职责；刘备就像孔雀开屏一样，使出全身解数，尽力展现，希冀老国太能看上自己；孙权则是一心要杀刘备，安排了伏兵，但又忌惮母亲，不敢轻举妄动；乔玄收了贿赂，变着法儿帮刘备说好话……请看，满台人物，“各怀鬼胎”，好复杂、好纠结，甚至可以说东吴的各位“精神内耗”很严重啊！刘备在国太面前“表家园”，从汉室宗亲说到桃园三结义，刘、关、张外加赵云，他唱一小段，乔玄就附和夸一通，而孙权则在一旁表现出强烈的不屑，加以讥讽，然后又有老国太站出来管儿子，几个人来往交锋，唇枪舌剑，暗藏机关。这场戏唱腔好听，念白接口严丝合缝，再加上负责插科打诨的“草鸡大王”贾化，自然而然就唱热了剧场，煞是好看，台上台下，欢笑一片。
      
       后面的“洞房”一折也是“风光旖旎”。戏里的刘备很不堪，甚至有点猥琐、滑稽。孙夫人“不爱红装爱武装”，其实是有历史依据的，《三国志》就那么写了。洞房里排列刀枪，而半生厮杀的刘备，居然不敢进入，一定要让新媳妇撤去刀枪，才敢进去圆房，颇令人开怀一笑。杨柳青年画“龙凤配”的主题亦有多幅表现刘备“洞房见兵”，可知此情节是老百姓特别喜闻乐见的。后来，刘备贪恋美色，缠绵深宫，竟不想走了，还在新太太面前下跪求援，真是出尽了洋相。开句玩笑，刘备不爱江山爱美人，彻底“躺平”了。这不正中孙权、周瑜的下怀么？但所有的一切，早被料事如神的诸葛亮料到，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刘备到底要以天下为重，在智囊孔明的“遥控”之下，终于带着新夫人，由赵云保驾，堂而皇之地开溜了！
      
       从表演上看，后面的“跑车”又形成一个高潮。这其实是刘备、赵云带着孙尚香一起逃跑啊。当年梅兰芳常与杨小楼、王凤卿合演。过去老说三个人跑，其实不够确切，刘、赵骑马，而孙是坐车，故还有车夫。中国戏曲讲究虚拟性、写意性。怎么表现孙尚香坐在车里呢？不可能真车上台呀。戏曲的处理是，车夫双手擎着两面杏黄色的旗子，上面画着车轮，孙尚香站在其中，两手扶旗，就表示坐在车上了。
      
       “跑车”简单讲，就是跑圆场，又叫“编辫子”，很形象，意思是赵、刘、孙（孙与车夫如同一体）在舞台上，穿插着交换位置，跑八字形。在“望家乡”的铿锵锣鼓声中，三个人外加车夫，于氍毹上如穿花蛱蝶，快而不慌，绕而不乱，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台下则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四个人想要演出那种疾走如飞、回环往复的美来，非一日之功，难度颇大。请问这里谁最难？答曰：孙尚香。因为旦角是小碎步，跑也得是小碎步，要表现出女性跑起来的那种风摆柳般的美来。刘备、赵云骑马，舞台上呈现则是大步流星，故几个人的节奏感、协调性非常重要。更麻烦的是，孙尚香边跑还要边唱快板，脚下须快似生风，唱腔须圆润稳健，如果弄得乱作一团、气喘吁吁，那就算是“露怯”了。
      
       据梅兰芳回忆，杨小楼的赵云，唱“要学关公过五关”，“学”字用嘎调，得一满堂好；然后“四击头”的锣鼓中马鞭和枪在一起耍，转身使“蹦子”，面朝里单腿亮相，稳如泰山，又是一个满堂好；再加上几个人“编辫子”的满堂好，交相辉映，就演出了戏的最高潮。
      
       遗憾的是，杨小楼、梅兰芳再好，也只能“翠华想象空山里”，“空劳牵挂”而已。说起《龙凤呈祥》的存世录像，最早也是从“文革”后才有的。张君秋、高盛麟、袁世海、王金璐这辈名伶，已有录像传世。我最难忘的《龙凤呈祥》，是1990年底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周年振兴京剧观摩研讨大会开幕时众多名家合作的。那晚有中央台的全程直播，故记忆犹新，诸多国家领导人都出席了。张君秋真的老了，虽然唱一句一个好，但明显力不从心，到了最后几句念白，拙涩吃力，真为他惋惜。“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此之谓欤？王金璐的赵云，起霸真好！杨派大武生，典型犹存。一个意想不到的舞台事故，竟出在老伶工袁世海身上。戏已临近结束，袁的张飞是压台人物，他使出看家本领，生龙活虎，动如脱兔；然而，在念最后一句定场诗时，一低头，还没等到甩甩发，居然掭了头，整个渔夫帽、甩发全掉了，尴尬地露出光头来！剧场哗然，电视机前的我，也惊得目瞪口呆。袁毕竟是老角儿，“处乱不惊”，在韵白声中，突然来了句标准的京片子：“对不起，我勒头！”踱方步从容下场，大幕匆匆拉上！那时已近午夜，但直播竟没有掐断，更无插播广告之说。我们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焦急地等待。我想彼时全国的观众，很多和我们心情一样。最有趣的是，此时的镜头还切到观众席，给了不少国家领导人的镜头，他们面带笑容，气定神闲，既无人退场，更毫无责怪之意。过了好一会儿，锣鼓响起，大幕重开，张飞二度登场，又是掌声雷动！袁世海删繁就简，演了第二回，该有喝彩的地方仍是满堂好，不愧斫轮老手！
      
       据袁世海后来的自述：
      
       演出结束，观众们起立长时间热烈鼓掌。中央领导上台祝贺演出成功，并合影留念。领导同志在和演员们握手时，反过来安慰我，都笑着说：“这不赖你，彩条子没掉（彩条子由自己勒），掭头是盔箱的责任，不要紧。”还说：“精神真好！一点儿也不像这么大岁数！”这些话说得又温暖又亲切。真没想到，中央领导同志不仅如此爱京剧，而且懂京剧，这么体贴入微地关怀文艺工作者，使我感动不已！
      
       三十余年过去了，这件事不但成为戏曲史上的“名场面”，更可谓是一桩文艺史上的佳话美谈！
      
       现在是短视频时代，又有热心的网友把许多孙尚香“跑车”的视频剪辑出来，放在一起鉴赏。有个视频标题很有趣，叫“《龙凤呈祥》京剧名家互相飙车哪家强？”。比来比去，居然还是花甲之外的张君秋跑得溜、唱得稳，面不改色，神色自若；相比之下，一些年轻的角儿既跑不起来，唱腔更听出了气短声飘。平心而论，做工不是张派最擅长、最突出的，但和晚辈相比，君秋先生的圆场功明显扎实许多。这里除了脚下稳，手臂也很重要。一个很见功力的细节是，张君秋跑起来，两边的旗子如臂使指，始终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彩旗摇曳，颇显风姿。后辈演员多难以做到，旗子东倒西歪者也有。
      
       前两年，“咪咕视频”曾找到我，作为嘉宾，讲解国家京剧院名家于魁智、李胜素等主演的网络版《龙凤呈祥》。所谓“云大戏过大年”，亦即春节时通过网络观看大戏。于、李是当今京剧的黄金搭档。我清晰地记得，1987年首届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时，我在爸爸的办公室观看于魁智的表演，那时彩色电视机还不多见，印象深刻。一晃数十年，于魁智都年过花甲了。2021年6月，在北京的长安大戏院举办“甲子之约”，于魁智和几位1961年出生的同龄艺术家联袂演出了《龙凤呈祥》和《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开票没多久，就秒空了。我的一个学生，因没买到票，事后还向我表示遗憾。这很能说明问题，可看出于魁智等一批艺术家，在观众中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李胜素的气质温婉，适合演梅兰芳派。梅派其实最难演，因为特点是平正中和，“通大路”。换句话说，就像写毛笔字，笔笔中锋，已入化境。表面看，梅派没明显特色，但没特色实即最大的特色，所谓一切皆顺、皆圆。任何时候，李胜素在台上都是款款的，大气的，楚楚动人的。于、李二位是当今颇多戏迷观众心目中的YYDS，真有票房实力，这最难得。但他们之后呢？谁能“接盘”？还有这样的金牌组合么？全国的“青京赛”在停办十年之后，2023年央视开启了新的“青京大会”，这其中当会出现冉冉升起的新星吧！我们期待着。
      
       今天老说“文化自信”，请问自信从何而来？又如何树立？我理解，首先要寻根，通过守望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传统文化，来建立一种普遍的认同，而戏曲是中华民族的“乡愁”。已故著名导演郭宝昌出了本《了不起的游戏：京剧究竟好在哪儿》，我想《龙凤呈祥》就是京剧里最具代表的“了不起的游戏”。期待朋友们，在新春佳节观看《龙凤呈祥》，因为“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何况，龙年看龙字头的好戏，更是讨个彩头，不但应景，而且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