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幕降临,上海书城以穿孔铝板打造的“以书为城”立面会闪闪发光。
今天的书店,除了仍然是人们获取知识和享受阅读的场所之外,还应该为大众提供新文化生活和新文化消费体验,具备多元的文化和社交功能。经过两年升级改造重新亮相的福州路上的上海书城,就让人看到了书店的更多可能。新年伊始,我们刊发与总设计师俞挺的独家对话,回应大众关心的热点问题,探讨设计如何重新定义书店。
——编者
嘉宾: 俞 挺 上海书城升级改造总设计师 采访: 周敏娴 本报记者
文汇报:在上海书城之前,你已经有过不少书店的代表作,且它们各有特色。比如思南书局诗歌店的关键词是神圣,钟书阁的关键词是多彩,二酉书店关键词是禅意,朵云书院米罗店的关键词是童真,徐家汇书院的关键词是魔法。那么在构想上海书城时,你为它赋予的关键词是什么?
俞挺:第一个关键词:以书为城;第二个关键词:以书为上海;第三个关键词:以福州路为样板。
法国诗人马拉美说过:“世界的存在就是为了成为一本书。”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一座城市。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果来到一个公共空间,顶层没有电影院,没有美食城,我们几乎不愿意上去,所以我们所谓的“垂直城市”,最终人们还是聚集在一、二层。那么,如果我们真的能把大家引到顶上去,在这个“城”里一层层逛,成为一个微型的垂直城市,会怎么样?
上海因为摩天大楼的数量之多被称为中国第一个垂直城市。而上海书城就像是一座文化城市,以首层这座开放的广场作为节点,转而升上去,仿佛街道垂直走,变成了一个垂直的福州路,衍生出一个垂直的城市,转而是一个垂直的抽象的上海。在这个“上海”里面有三个中庭,第一个是广场,周围有很多建筑;第二个是礼堂,周围也有很多建筑;第三个是剧院,可以做读书会、路演等各种活动,周围还是有很多建筑。这三个中庭会联系起来而最终光线从屋顶一直洒到底层的书山。
文汇报:在之前的某个采访里你列举了东西方对直线的不同处理方式,认为在审美上东方的、海派的直线因为容错而显得柔和。这种东方性和上海性是怎样在上海书城的设计中体现的?
俞挺: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一个度。如果以西方代表来说就是德国,它非常严谨,每根线都笔挺,作为一个上海人,你会欣赏这种笔挺,但你不会对它心悦诚服,你还是希望绷直的线有一点弹性;但是让你回到类似江南那种比较松散的线条,你也不会接受,因为你觉得它不够精确。上海的美在于它创造了一种有弹性的精确,或者说容错的精确。它基本上是现代的,但它有弹性。这恰恰是上海这个城市的特点,它位于长江口和东海边,它将现代西方和传统东方各自的优点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特有的东西,那个东西就是上海性。
“容错”首先体现在书架设计上。书架基于其功能可以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层,功能是储藏;二层到五层是借阅区;五层到六层也是储藏区;然后七层以上都是用封面作为展示,给大家远距离看这个书架上的书。同时这个书架还可以被灵活转换成置物架,从而具备多种功能。书架形成了书城这个微型城市的立面,而这个立面就形成屋中屋,入驻书城的商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商业特点在书架上加自己的店招,而不至于破坏整个书架的统一观感,这就是一个容错但又能够维持整个视觉统一特征的设计。
关于上海性,上海讲究“清爽”“分寸”,所以在立面设计上我们不会因为沉溺于过去的记忆就裹足不前,但又不会在追求所谓的新奇特。白天大片白色的穿孔铝板所形成的那种沉静氛围,与晚上通过穿孔铝板背后的灯光的照射显示出来的璀璨,形成一个日夜之间的切换,来表达上海人兼具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特点。
文汇报:你的很多设计里都有鲜明的个人标签,这一点在上海书城是如何体现的?设计中的几大亮点,能否做个解读?
俞挺:前面说到穿孔铝板,无论书城正面还是背面的德必书城外立面,都是穿孔铝板,是我的个性标签所在,现在建筑界给我一个外号叫“穿孔铝板之王”。很多人没去过现场,以为外立面是玻璃,是光污染,这边要澄清一下,相关部门做过检测,亮度没有超标,没有光污染。这个设计就是让光线看起来很亮但不是人为的亮。所有的灯具被设计成不是直射对外而是水平,这样保证了灯没有眩光。大家觉得很璀璨,因为第一福州路整体没有明亮的光源,第二大家没有注意到,通过孔洞,上海最典型的通过浦西往浦东拍的传统街景被像素化了,明暗的变化使得光线在近距离和远距离产生不同的观感,从而达到璀璨的视觉效果。
文汇报:你曾经说过,建筑师可以拿书店作为一个工具来理解这个城市,来理解这个城市的人。但与此同时,书店又是一个公共空间,特别是上海书城这样地标性的书店。在这份理解背后,你是如何平衡设计师的自我表达和建筑的公共性的呢?
俞挺:建筑师首先要考虑到,你的自我表达如果是以伤害其他人为前提的话是有问题的,你的自我表达无视他人的话,作为建筑师是不妥当的。艺术家完全可以把自我灌输到作品里无限放大,但是建筑师不同。
书城所要面对的是全年龄段的市民,要找到平衡点,既不能过于年轻也不能过于年老,和背面德必书城的风格不同。但你可以发现它们的广场是相通的,整个构成了一个公共空间,有很多人坐在广场上聊天,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城市景象。上海可以说是全国最宽容的城市,可以展现出多样性和丰富性,我们为什么不把书城首层拿来派这个用场?而如果把一楼的人行道看成广场的话,红色书山的顶部就是一个舞台,将来有一些活动、表演都可以在这里举办,你站在1.5米的高度看下去整个福州路就像是个剧场,人来人往,反过来你从人行道上看书山就变成了舞台。“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现代诗人卞之琳的这句话可以在书城这个场域反复呈现,多层次的看与被看交织在一起。你不要把它当成一个室内设计来看,也不能单纯当一个建筑设计来看,一个建筑放在这里好像就不跟周围发生关系了,其实无时无刻都是和周围环境发生关系的。而真正的书店之旅是从二楼开始的。
在书城的设计当中,我们所考虑到的是不仅仅是功能性,而且还有残障人士的尊严。如果按照基础的无障碍设计要求,只要满足残疾人车位以及残疾人坡道就行了。鉴于残疾人坡道很难设计得好看,所以一般都会把残疾人坡道放在侧边。但是对于残疾人来说,尊严感有时候可能比方便更重要。所以最后我们还是决定把残疾人坡道放在正入口,这样就能保证残疾人和普通人一样,从正入口的位置进入大堂。同时我们也发现,电动的轮椅上坡道很方便,但如果不是电动的,就需要借力,而普通的栏杆它没有扶手的功能,所以在设计当中,我们特意将立面的栏杆设计成可以便于抓握的四厘米的长圆形,这也是经过我自己的亲身实验得出来的一个最佳数据。另外,一楼当中的书山是没有设计残疾人坡道的,在设计当中,我们加了一个残疾人专用的自动升降扶梯,我们希望使用者能够从山的背后坐上来,那样他的脸正对的就是街道,是正面的。
文汇报:很多人在书城里看到了一些思南书局诗歌店的影子,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准确,高耸的书墙直通天际,有种似曾相识的神圣感。
俞挺:我知道有些人对书架的设计有不同看法,我来解释下——我从来没有在正式场合向大家解释过这个问题。我们设计的时候其实面临一个挑战:在原本书城地下室的藏书库要取消的前提下保证存书量仍然要超过40万册。这就迫使我们必须要发掘书架的力量。大家对书架其实有个错误的判断,我来给你画个示意图:这是楼层,一般会把书架分成八层(屋中屋是七层),最下面一层是存储功能,不是给读者看的,普通人的高度在二、三、四、五、六层,上面两层就要稍微踮踮脚,上层其实还有根暗线,将来可以放置梯子,在这个高度以上的书架其实有两种功能,第一个是存储,第二个就是展示书的封面,这才是我们设计书架的意义。而在两层楼打通的书架上,我们会把书面展示到第二层高的三分之一处,其他就不展示了,这之后就把书架的存储、展示、取阅功能三合一了。在有限的空间里我们做了差不多两万个格层,有效存下了47万册书。所以有人抱怨书架太高,但是没有人抱怨书少。
文汇报:听到有些声音抱怨电梯的换乘不方便,你是故意这么设计的吗?
俞挺:对,我故意这么设计的。好比在上海梧桐树下逛马路,书店你也会说“逛书店”,把1.2万平米这么大体量的书城设计成垂直城市,让人在里面逛,就能将逛马路和逛城市的“逛”字通过空间的组织体现出来,在城市里能发生的偶遇和变化都可以在这里发生。
文汇报:翻新后的书城成为一个景点,除了吸引读者来看书,更多变成吸引大家来拍照打卡,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俞挺:在书城打卡的网红,至少他愿意在书城打卡。有张照片我印象很深刻,施工当下有个女工人躺在我们设计的窗户上睡觉,我叫摄影师把她拍下来,我不觉得她伤害了我的作品,甚至觉得是我的荣幸,一个为此付出辛勤汗水的人能够在书海里睡一觉,我觉得挺好。你拿到一本好书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在书里。